杜淵脫口而出,窦辛打了個激靈。
小時候,就在阿冥到來的前一夜,那一場噩夢。濃雲密布的天空上無數枚黑箭如密雨般灑落而下,窦辛慌忙之至無處可躲,隻有手中一件白披風擋在了身前,驚懼中,窦辛看見眼前的白披風一點點被染上一塊塊鮮紅的皿色。
窦辛被驚醒,然後被阿鲲拉去見阿冥。或許是夢裡的慣性,很長一段時間窦辛都不敢接近阿冥。後來這個夢一次又一次重演,窦辛膽子大了起來。一次夢裡,窦辛沒有把白披風舉起來,隻模糊看見一個黑色的影子牢牢擋在了自己身前,被刺得像刺猬一樣。箭穿過黑影的身體刺進窦辛的身體,窦辛不知道疼,卻記得一種五味雜陳的感覺萦繞在兇口,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把自己拖進死亡深淵。每一次窦辛覺得自己一定死掉了,都會在睡夢中醒來。窦辛從未問過這個夢的意思,也不知道這個清晰的夢是否真的發生過。但是,陰暗的影子已經悄悄埋在了窦辛的心裡。阿鲲和阿冥都知道窦辛怕箭,就從不明着纏着爹爹去打獵。客棧裡一旦有帶了箭的客人,也不會讓窦辛去招待。
“薛家将軍特意動用了十架千箭弓弩去射殺安亞公主,偏偏觀瀾君沖上去擋在了前面。最後亂中安亞公主被手下救走。據說觀瀾君的五髒六腑都被射穿了,哪還有生還的希望。”杜淵自顧自說着,沒注意窦辛的冷汗已經流了一臉。
如果觀瀾君已經屍骨無存,那這一行還有什麼意義?
“天瀾山還有多遠?”窦辛的睫毛垂了下來,說話間特意強調了那個被鑿掉的“瀾”字。“最快兩個月。”杜淵回答道,看見窦辛的臉陰沉得吓人,生怕她再中了邪。
觀瀾君沉睡的魂魄悄悄蘇醒,借着窦辛的雙眼終于重新看見世界。凋零的一草一木,避冬的一鳥一獸,與昏睡前如出一轍。重生的喜悅在千年的壓抑中噴薄而出。
窦辛欲張嘴繼續問,兩行清淚已經落了下來,喉嚨哽咽不能發聲。窦辛擡起手把眼淚擦掉,清了清嗓子,自己的聲音沒有變化。窦辛多多少少已經察覺到異樣,但是這一次她還能控制自己的身體。
心底裡傳來一陣輕柔的聲音:“莫怕……”窦辛鼻子一酸,仿佛纏繞在心頭許久的委屈正随風飄散。沉睡千年,虛弱不堪的魂魄,借着初醒的力量說出了沉睡前未能說出口的最後一句話。“睡去吧,現在不是你該醒過來的時候。”窦辛暗想。冥冥之中,他聽到了窦辛心裡的聲音,又安心地睡了下去。
淚眼模糊時,杜淵的大粗手伸到了窦辛的眼前。“杜大哥,我沒事。”窦辛心裡好似輕松了許多,臉上多了幾分笑意。杜淵發現,窦辛隻有笑起來才像個十幾歲孩子,沒有勉強,沒有谄媚。趁着窦辛樂了,杜淵趕忙搜腸刮肚找一些樂事講出來。
幾日安甯,離天山也愈來愈近。兩人各揣心事,對彼此隐藏至深,平靜的時光暗湧着波瀾。
暮色中,杜淵見四處沒有人家,隻能硬着頭皮趕路。夜色漸濃,談笑間窦辛才發現月兒已經消失,才想到今天又是初一了。辛苦一天,兩個人早已經疲憊不堪,隻想早些找到個落腳的地方歇息。窦辛仰頭看月的同時,發現前方半山腰上亮着一處燈火。杜淵觑着眼睛,從亮起燈火的幾間屋子大緻辨認出那邊是座隐寺。兩個人此刻倒是心意相通,不用多言就齊齊向着山上趕去。
窦辛在客棧曾經看過僧侶,由于不蓄發,多數僧侶長途跋涉後頭上一層細細的發絨,裡面裹滿泥土。在僧侶們的眼神平淡而深遠,可觸而不可及。他們隻吃焯過了水的青菜和寡淡無味的豆腐,也很少會卷進客棧的雜事裡。香兒曾把未切過的喂豬料不小心給一個過路的僧侶端了過去,那僧侶也照吃不誤。爹爹對僧侶卻是尊敬有加,不但帶着香兒給那僧賠了不是,還給了不少盤纏謝罪。僧侶多是即來即去,爹爹朋友再多,也沒有哪個是和尚出身。
“小師傅,我們今夜趕路至此,前後都沒有歇腳的地。不知小師傅能否容我們二人在此過夜?”杜淵敲開了寺門。開門的小沙彌把掃帚倚在了門邊,阿彌陀佛幾句便回房禀告。
“請兩位施主這邊請。”小沙彌快步回來,恭敬地迎兩人進去,然後小心翼翼地鎖上了大門,把夜色也鎖在了門外。除了門的吱呀聲,夜色裡再不聞一點聲響。
東廂房的一半是給女香客落腳的,另一半是住持和幾位寺院高僧的居所。西廂房是給男香客落腳的,東西廂房中間便是寺院中庭。每逢半夜,由守夜的沙彌把東西廂房與中庭的門鎖上。正值初一上香的日子,寺院裡還有些香客,這個時間大多已睡下了。掃地的沙彌帶着杜淵去了西廂房,另一個十歲上下的守夜小沙彌引着窦辛一人穿過中庭走進了東廂房靠裡的一間。一路都是安安靜靜的,小沙彌臉上褪去了同齡人的頑皮,一雙湖水般平靜的眼讓窦辛肅然起敬,也讓窦辛不自覺地安心。
僧侶終生不婚,隻用守着心中的佛理,遠離了市井繁華,也遠離了爾虞我詐。窦辛不禁動了個心思,等自己老了,在這裡也不失是一個好的去處。“施主請便,小僧告退。”小沙彌右手舉在兇前,對着窦辛恭敬地鞠了深躬,然後把房門輕輕扣上。
爹爹說過,修佛至深的高僧火化後會燒出舍利子,所有寺廟都為擁有高僧的一顆舍利為榮,甚至還會為這枚舍利子專門建一座塔。窦辛進門前看見了大門前的匾上“通隐寺”三個掉了漆的金字,想這寺廟雖隐于荒山上,既有香火不斷,必有過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