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不是怕狗嗎?”事後大雄替宋鐘基掃走身上的狗毛,擡頭這樣問他。
他低頭回視大雄,笑答:“我怕啊。”
“但狗的生命比你的恐懼更重要吧?”大雄替他接了下面的話,怎料宋鐘基搖頭否定,補充道:“我怕的東西很多,所以有時候恐懼也并不那麼重要了。在這圈子裡,容不得你去怕東怕西。該做的就得做,這才是演藝圈的生存法則。”
“太直率了。面對記者的話,你隻需要說‘是的,我怕狗,但必須救狗’就行了。”大雄站起來狠狠地推了下他的頭。旗下的藝人這麼直率,真不知道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這娛樂圈啊,隻容許謊言與虛僞存在,太真實的人總是活不久的。
宋鐘基低笑,“這不是因為你是我的經紀人嘛。”
*
自《triple》的意外後,姜在熙的生活又回歸了平靜的日子。與宋鐘基的相遇像是沉進湖中的石子一樣。除了每逢周三丶四坐在電視機前等待宋鐘基少得可憐的鏡頭,當屋裡出現在熒幕前一人一狗雀躍高呼以外,那一次《triple》的意外相遇似乎是真的沒有在兩人的生活中留下任何痕迹。
對於宋鐘基而言,姜在熙隻是他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就像鋼琴曲的其中一個音符。雖然有它存在的意義,但事實上缺少了它也一樣能譜成一首曲。
因為她說過“旅途中的風景定必會成為我們的收獲”吧,所以那個音符聽起來還蠻悅耳的。但也隻是僅此而已,戛然而止的相遇并不會為他的人生或思想帶來任何轉折。
《triple》是他累積實力的一部劇,但也沒有讓他得到太大的名利。在電視劇播放結束後,大雄依然努力地為他接來那些不痛不癢不紅不黑的角色。
比如一部三級電影裡五個多段式小故事裡其中一個故事中的多位主人公的其中一位1;又比如一部電視劇裡一個全場隻有五十多秒鏡頭的跑龍套2;抑或是在電影裡出演一個一出場就被殘忍殺害的受害人之類3。
宋鐘基一直堅信着每一部作品都是他成功路上的每一個階梯,但有時候他也不禁會诘問,瞎忙了這麼些日子,卻好像仍舊看不見曙光一樣,一直摸黑的走下去,是否真的會走到隧道的盡頭呢?
抑或是,會被黑暗之中倒塌下來的山泥所掩埋?
他是一個對自己的人生規劃很清晰的人,奈何演藝事業這種講求緣份天命的行業,壓根就不能任人所欲。即便你很清楚自己該做什麼事,然後跟着你的規劃走,但最後因為各種各樣的外力因素而導緻路歪了,也是演藝圈中很常見的事。
就如大雄心中所愧的,他是一個高材生,在初三和高二都分别擔任過學生會會長,高一是模範生,高三獲表彰功勞獎,同年所有科目均拿得優等。在高考覆讀後順利入讀了韓國五大學府之一的成均館大學中的王牌專業經營系。甚至是,他臨時頂替一位發燒的學長參加kbs的全國智力大賽節目,在缺乏準備的情況下依然憑藉自身清晰的頭腦拿到了全國第二的驕人成績4。
這樣的人,說是天之驕子丶人生赢家也不為過了吧。僅憑這樣的履曆,在社會中也不難找到立足之地,可為什麽他偏偏要這麼固執地走上這條充滿泥濘的路呢?
放棄他在專業中所學的,放棄他的成績與驕傲,然後在演藝圈中低着頭當一個不知何時才能出頭的跑龍套,對於宋鐘基這麼出色的人而言也是一種折辱吧?
那不如放棄吧。
這并不是矯情的糾結,也不是軟弱的懷疑,而是宋鐘基自有他的傲氣。
他曾經因腳腕負傷被逼退役短道速滑運動;也在第一次高考時成績不如人意而重新覆讀,他的人生也有不如意的事情,但說到底,隻要他想做的,他總能做到最好。
不能玩短道速滑了,那就轉攻學業;第一次高考不好,那就再考一次。最後他還是登上那個他想攀登的巅峰了。
那麼在演藝圈呢?
面對這個不講常理也不講付出的圈子,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無力。原來有一些事情是自己付出了全力,卻也是收獲不到任何實質的東西。實力的積累丶人氣的積累,不是沒有,可是太虛無了,那不足以說服他讓他知道自己的付出是得到應有的回報。
當傲氣遭遇突如其來的挫折時,他就會面臨自己對於自己的丶對於未來的,乃至對於社會的質疑。
假如他一直一直跑龍套下去永遠沒有出頭的機會,是不是也終會有死心放棄的一天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他現在的堅持還有意思嗎?
可是,真的沒有意思嗎?
就跟那女孩說的一樣,每一件事都不會是徒勞的。即使有時候我們走了一條迂回曲折的路,但誰說當中的風景不會讓你有所得着呢?就算他最後真的走不下去了,但這段在演藝圈打滾的日子,也定必會成為他人生中值得回味的一幕吧?
說到底,他也不過是不服氣罷了。
宋鐘基驕傲,也有他驕傲的資本,所以他比常人更加倔強,有更多的勝負欲。他還可以更努力,他還可以再多堅持一會,現在不過是遇上了瓶頸而已,要是遇難而退,那就不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了吧?
每個人都經曆過這樣的煩惱,想要放棄,卻又不忍放棄。明明眼看着已經不能再前進了,又還會想為什麽自己偏偏做不到呢。走在前面的人那麼多,為什麽自己卻是被抛在後面的那一個呢?不服輸,於是咬緊牙關繼續走下去,或許有一天就真的做到了。
──他本來是這麼想的。
即使半年間他隻能在跑龍套與無名配角間徘徊,即使他看不清盡頭的方向,即使作為跑龍套的演員而受盡排擠白眼,即使因為他非科班的出身而不被看好,但他一直以為隻要盡力了丶無愧於心了,那對於他的人生,對於他的夢想就能夠理直氣壯地面對。
直至他接拍了一部電視劇,那将他一直以來的武裝與自我建設都擊潰。
電視劇是在十一月拍攝的。那時候的韓國的某些地方已披上薄薄的銀裝,市民們也都穿上了厚重的羽絨服與棉衣。
宋鐘基在這次的電視劇裡飾演的是一個為了幫妹妹找掉在湖裡的挂墜又結束了生命的妹控韓智勇,戲份隻有兩集,仍然是配角中的配角。
韓國的冬天可不是鬧着玩的,演員們基於劇情需要隻能穿着薄衣,即便在衣服裡有穿上保暖的毛衣,但那依舊是不足以抵抗十一月的寒風。與之相比之下,身邊的工作人員盡管都穿上羽絨喝着熱可可,那還是冷得圍成了一團,足見當下的溫度之低。
今天的拍攝内容是韓智勇替妹妹跳進湖中尋找挂墜的一幕,宋鐘基深深吸了一口氣,閉着氣就沉進了湖裡。那是刺骨的寒冷,彷佛要把人的心都冰封起來。
他咬唇堅持,開始在水裡作尋找狀。事實上在水裡他聽不見任何的聲音,也聽不見導演的指示,整個世界隻有自己的心跳聲,他隻能憑自己的本能去裝模作樣,直到肺裡的空氣都用盡了才把頭伸出水面呼吸。
沒休息多久,他又把頭重新埋進水底。這樣周而複始的,冷得連嘴唇都發紫。作為劇組的配角,他根本不敢要求休息,在導演的要求下不斷地下水丶上水,盡管冷得發抖也隻能強行抑制。
就這麼在冬天的湖泊裡拍了十分鐘,導演終於滿意地喊了一聲cut,所有工作人員馬上圍到顯示器旁邊檢視成果,幾乎沒有人要理會他這個冷得發僵的小配角。
宋鐘基本來想逞強跟大家說自己沒事的話語,就那麼僵在了唇邊,人呆呆地站在湖邊,發梢丶衣袖丶褲管還在不停的滴着冷水。
大雄歎了一口氣,拿着早就準備好的毛巾給他擦拭身上的水,又把自己的羽絨服脫下來披在他的身上,“你還好吧?”
導演聽見了大雄的問話才想起來還有一個被忽視的演員,他坐在顯示器前大聲地朝湖邊的二人喊話,“那位──飾演韓智勇的演員,你還好嗎?”
衆人聞言俱回頭看着宋鐘基,本來被冷落的兩人瞬間成為場内的焦點。
宋鐘基強自控制着不斷打顫的牙齒,咧出一個露着上齒的燦爛笑容,“沒事的,導演。”他垂眸看着自己不停顫抖的手,手指已經僵到不能再屈曲,身體的關節也動彈不得,於是又擡頭繼續說:“對不起今天實在不能拍了,我明天就來繼續拍,希望您不要介意。給您添麻煩了真的十分抱歉,希望您不要剪我的戲份。”5
大雄聞言悄悄地抓緊了宋鐘基的衣袖,輕輕扯了扯。明天?明天繼續拍?他都凍成這鬼樣子了,明天能下床就偷着笑吧,怎麼可能明天繼續拍攝!
宋鐘基沒理會大雄的擠眉弄眼,導演聽見演員本人都說沒事了,就揮揮手讓他下戲,“那你今天的戲份就到這裡了,明天同樣的時間過來吧。”
“是的,謝謝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