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宏坤見女兒一副安靜的模樣,又見她捂着冰袋敷那腫了半邊的臉,又是心酸又是心疼,他就這麼一個嫡女,自小捧在手心裡,如珠如寶般疼愛,哪裡舍得打她?
輕輕歎了口氣,甯宏坤緩緩說道:“朝堂之上,誰都知道太後娘娘與慕容家的人不一樣。她雖姓慕容,但她父親并不依附于慕容家,是早早就獨立出來的,憑着一身赫赫戰功得封鳴王,又娶端敏郡主為妻,是實打實的純臣。可以說,鳴王與慕容家毫不相幹,若是鳴王沒有戰死沙場,活到三年前慕容家傾滅之時,天子也不會降罪于他,朝臣更不會落井下石。”
那時候誰不說慕容家老五是個不世出的奇才,難得他出身顯赫,卻憑赤手空拳在軍中打出一片天下。他的軍功是做不得假的,他更是從小兵一步一個腳印成了統領三軍的大将軍,乃至封王。這樣一個人,他本身就已經足夠出衆,無須慕容家錦上添花。
“慕容家的一切與鳴王一支無關,自然也與太後娘娘無關。更何況,今上本就是從淑蘭殿出來的,太後于他更有扶持之恩。當年太後娘娘自請廢後,那隻是情勢所逼,無可奈何地先退一步。正因為她先退了,所以誰也不可逼迫于她,天子便也退上一步,由得她逍遙。大燕出過廢皇後,卻從未出過廢太後,她永遠都是太後。如今她回宮,從陛下的态度就可以看出,她依舊是太後,哪怕沒有了慕容家,她還是太後。”
也就是說,自請廢後不過是個客氣話。就像你去人家家裡做客,主人說一句請自便,難道你就能跟在自己家一樣自便了麼?都是一個道理。太後她三年前隻是識相地避開今上的鋒芒,并非退無可退。
甯宏坤睨了似有所思的女兒一眼,繼續說道:“為父知道,她處處比你出衆,自小你就嫉恨她。”
甯妃想反駁,張了張嘴,卻是咽下了自己的話。甯宏坤說的是事實,論出身,論相貌,論才學,無論她自己是怎麼以為的,别人都認為慕容青比她出衆。
“但是從太後娘娘身上你也該學到些東西,太後之所以能金口玉言,是因為她是高高在上的太後,是因為陛下和朝臣敬重她。你想幫助陛下解決赈災銀子,為父也頗為贊同,你的眼睛不該隻看着陛下,因為看着坤儀宮。”
甯妃忍不住小聲駁了一句:“不是說後宮不得幹政麼?”
“前朝後宮本就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豈能完全割裂開?太後娘娘若是沒有垂簾聽政長達五年,為何她的話在朝中還有影響力?”甯宏坤笑道,“你的想法是對的,但你做得太小家子氣,失了宮妃的氣量,而且也做得太粗糙。這些事你可以去請教請教太後,她是極聰慧的,必然有法子。”
“您讓我去請教她?”甯妃的音調忍不住高了起來,“您若是三年前說這話,我或許還會信,可現在我卻是不太信了,她與三年前大不相同,言行舉止根本不成體統!”
甯宏坤沉聲道:“不管太後娘娘變得如何,她的腦子總不會傻了!她畢竟在離宮住了三年,離宮偏遠,生活苦悶,性子有些改變是肯定的。她若是傻了,就更容易讨好。”
甯妃卻還是不太服氣。
甯宏坤蹙了蹙眉,斂了笑,闆起臉嚴肅地說道:“你隻要記得她是太後,你是宮妃,她是你的婆母,你敬重她是應該的,向她請教也是應該的。若能讨好得了太後,你離皇後寶座也不遠了。”
甯妃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一臉若有所思,也不知在想什麼。
甯宏坤在心裡歎了口氣,繼續說道:“總之,你記住,陛下喜歡柔順的女子,比如那個善貴嫔,太後娘娘喜歡穩妥的女子,比如張妃,那兩位都不喜歡刁蠻任性的女子。”
甯妃斂下雙目,低低地說道:“父親請放心,女兒明白了。”
甯宏坤又囑咐好幾句,句句是至理名言,見女兒不再說話,也不知她聽進去沒有。眼看着時辰差不多了,不好就留,再叮囑兩句就走了。
甯宏坤走了之後,甯妃就呆坐着,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琳琅取了消腫的藥膏來,見甯妃隻顧着按着冰袋,似乎并未注意到自己,隻得小聲說道:“娘娘,還是擦些藥膏罷。”
甯妃這才回過神來,任琳琅為自己塗抹藥膏,半晌才道:“傳令下去,淑蘭殿裡的開支恢複以往。”
琳琅聞言一驚,手下的動作也頓了頓。
隻聽甯妃不怒不喜地說道:“太後娘娘鳳體違和,是陛下特地接回宮休養的,經不得苛待。”
還等琳琅應下,甯妃又道:“還有善貴嫔那裡,也恢複如初罷。善貴嫔身懷龍種,正是嬌貴的時候,本該添些開支,隻是恰逢雲州水災,宮中縮減開支,所以添不得了,但也無須縮減開支,隻望她能為陛下添一個皇子。”
琳琅幾乎以為眼前的這個女人不是自己的主子。善貴嫔有孕在身,自是要添些開支的,但甯妃不但沒添,還以支持陛下為由減了菊苑一半的開支,菊苑那邊如今都是張妃貼補着。還有淑蘭殿,甯妃也是毫不猶豫地說縮減就縮減了。縮減兩處開支的時候,甯妃是何等快意,不過三兩天,她竟變了主意,好似變了個人。
想到甯宏坤,琳琅定了定心,猜想是甯相對甯妃說了些什麼,于是低聲應下了。
翌日,太後娘娘剛起床,就聽外面傳來一聲哭喊:“太後娘娘……”
那一聲實在太凄厲,太後娘娘漱口的茶險些全咽了下去。
吐出口中的茶,太後娘娘招人來問:“是誰一大早就在門口嚎喪?”
姚黃抿嘴回道:“是甯妃娘娘跪在淑蘭殿外呢,任誰勸也不肯起身,哭着說要向太後娘娘請罪呢。”
慕容青挑眉,“她又闖什麼大禍了?”
珍珠剛巧看完熱鬧回來,笑嘻嘻地上前說道:“甯妃娘娘說,她縮減後宮開支本是為了支持赈災,卻太過激進,忽略了太後娘娘您。聽說您纏綿病榻,她才憶起娘娘鳳體違和,如今娘娘病重皆因她疏忽,她心下難安,遂來向娘娘請罪,求娘娘饒了她的不孝之罪。”
太後娘娘把自己全身上下看了一遍,拉住珍珠的手,哀怨道:“哀家這都病重了,哀家自己還不知道呢,莫不是生的怪病,治不好了罷?”
珍珠臉上的笑幾乎要挂不下去了,正要解釋幾句,太後娘娘卻沒給她機會。
太後娘娘又拉過正巧路過的衛子衿,傷心道:“子衿啊子衿,你日日為哀家把脈,對哀家的身子最清楚不過,如今哀家纏綿病榻都病重了,你竟還瞞着哀家,哀家傷心欲絕啊。既然哀家都要不行了,不如今日你就讓哀家敞開了吃上一回肉罷?”
衛子衿挑了挑眉,轉頭去看珍珠。
珍珠額上突然留下幾滴冷汗,幹笑着要解釋,卻聽太後娘娘吩咐道:“你去把皇帝叫過來,哀家閉眼之前要看他最後一面。他雖然不是哀家親生的,但也是哀家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地養大的,等同親兒。到了這個生死關頭,哀家也不計較他對哀家無禮了,他過去大大小小的事兒包括前些日子耍流氓哀家也大方地原諒他,隻盼見他最後一面,叮囑他記得給哀家這個後娘燒供奉。哀家命苦啊……”
這一聲命苦端的是韻味十足,餘音繞梁三日啊。
眼看衛子衿笑得越來越和善,珍珠隻覺毛骨悚然,連忙趁着太後娘娘說話的空檔說道:“娘娘千萬别較真。娘娘在離宮久了,怕是不知道咱們宮裡多了個新情趣,說話都有些誇張,甯妃娘娘想必是個有情趣的,所以這話去頭截尾信上兩成就夠了。”
太後娘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恍然大悟:“哀家從你身上就看出來了,你也是個有情趣的。”
珍珠沒臉沒皮地甩兩下袖子,裝模作樣地說道:“娘娘謬贊,奴婢惶恐,惶恐。”
外頭吵吵嚷嚷的甯妃還在哭喊,慕容青側耳聽了一會兒,笑道:“沒想到那個傻丫頭突然變得有情趣了,有點意思。”
珍珠接道:“可不是麼。其他娘娘都圍着看她,一個個跟見了什麼稀世珍寶似的,瞪大了眼睛珠子隻管看着,都忘了請安的事兒了。”
慕容青睨她一眼,就着衛子衿的手喝了口燕窩,道:“打頭的還跪着呢,誰敢先進來?”
此時,魏紫進來禀道:“楊妃娘娘也跟着跪下了,眼淚濕了一地。”
慕容青挑眉:“張妃沒跟着跪?”
“張妃娘娘剛到,一臉倦色,想來精神不好,就沒摻和進去,由宮女扶着站在一旁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