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剛至的時節,并不比寒冬暖和。人們仍穿着厚實的棉衣鬥篷,屋裡生着炭火,在外一呼氣就能結出一片白霧來。
這情狀讓紅衣格外放心不下小萄,擔心她重傷未愈,再在途中折騰出個好歹來――不說别的,便是此時染個風寒、咳嗽幾聲,也夠那傷口受的。
可是千勸萬勸,小萄還是一心想随他們同回長陽,可憐兮兮的樣子直弄得紅衣不敢再勸,隻好點頭答應她同回。
沿路細問下來,紅衣可算知道了她那份心思到底是怎麼回事――其實不全是為了家中,亦有點“心理陰影”的成分。
她原本不是席府的人,在一富商家中為婢。起初還算好,十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前前後後熬了兩三個月都未見好轉。她又日漸虛弱消瘦,什麼活也幹不了,主家便覺得她無用了,索性拿個草席一卷,把她丢出了長陽城外,讓她自生自滅。
彼時也恰是快上元的時候,長陽城中更比臯骅還要冷些。席臨川在府裡閑得發悶,就出城去練了大半日的馬,盡興而歸後到了城門口,夜色下乍見一似該是卷死人用的草席在那兒微微動着,差點驚得從馬背上跌下去。
也說不清是膽子大還是十六歲的年紀仍好奇心強盛,總之他下了馬就朝着那草席去了,然後就把半死不活的小萄帶回了席府。
是以小萄雖然沒死,卻是實實在在地曆過了感受死亡臨近的過程;又因那“過程”和被逐出家門有關,在她心裡,被主家扔下不管便成了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好可憐啊……”紅衣托腮感慨道,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又一歎,“哎……其實你當真不必這般擔心,你安心在臯骅養傷,他也不會扔下你不管的。”
小萄默了一會兒微一點頭,紅衣勉強一笑,也知這些道理她大概都懂,隻是心裡那層陰影揭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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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緩緩地行了大半個月,直至快到長陽的時候,席臨川才跟紅衣說起這事的始末。推測過程說不上所蹤複雜,卻也讓紅衣震驚了一番,大感他考慮得周詳,繼而覺得自己真是活得沒心沒肺。
“琪拉必定一早就知道你有敏症了,且是清楚青豆和酒加起來能将你害到什麼地步的。”他靠在靠背上阖着眼,解釋得慵慵懶懶,“畢竟敏症向你這樣嚴重的不多見,多半隻是□□疹子……這種無甚大用的事情她何必做?可見推到小萄身上不過是個說辭。”
“她找這說辭幹什麼?”紅衣問得茫然,席臨川在她額上一敲,凝睇着她,評價得語重心長:“你是真傻。”
“……”紅衣揉着額頭,挑眉不理他,便聽得他又道:“她若不這麼說,我們必會去查究竟是誰把這事透出去的。但若我們已然認為是小萄,可還會接着去查麼?”
紅衣恍悟。
若已知罪魁禍首是誰,自然不會再查了。她倏爾驚覺那個看上去沒什麼腦子的琪拉其實也還是有腦子的,至少相比之下……比她強些!
啧了啧嘴,紅衣把這般“長别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想法摒了開來,支着下颌又問席臨川:“那将軍為什麼覺得是府中歌舞姬?”
“這個是猜的。”他道,“隻是覺得從前跟你最相熟的便是歌舞姬們,從她們查起興許容易些。”
“哦……”紅衣讷讷一應,垂下眼眸環膝坐着,滿心希望這事是席臨川猜錯了,希望跟歌舞姬們一點關系都沒有。
回到席府後,紅衣按照事先商量的,拐彎抹角地透出風聲去,讓衆人皆覺得紅衣身邊的小萄因為有通敵之嫌,而惹了紅衣厭惡,紅衣隻是念着她是席臨川指過來的人才沒有發作;另一邊,席臨川也讓衆人覺得,其實他也容不下小萄了,隻是因為紅衣明明白白地開口說了情,他才不得不留這個面子。
總之兩方配合默契,足以讓那真正的“内奸”相信他們已全然覺得那些事是小萄所為,而後,那人便可以放下心來繼續傳她的信了,席府日日注意着,抓到她想來也不難。
隻是,委屈了小萄。
要做戲做得像,紅衣就難免要在人前擺出些臉色來。但府裡的關系算來也足夠複雜,旁人見她這樣,自難免有人要幫着踩一腳。是以小萄的日子必定會不好過紅衣是知道的,待她傷勢漸好,就着意讓她日日當值,在外人看來是她有意刁難小萄,實則卻是為了把小萄擱在眼皮底下,畢竟她做戲給小萄受的委屈會拿捏住輕重。
也算一舉兩得。
當然,更要按席臨川所說的,增加了與歌舞姬們的往來。往來間感覺就像自己在玩三國殺,對方的一句話、一個眼神都不敢放過,就是為了盡快把這“内奸”挖出來。
這日又是在房裡研究了一下午的香料,紅衣被熏得腦子都發了懵,将近晚膳時,素錦道:“這個時辰……我們該回去了,若是一會兒公子來……”
總不好讓他再一次因她們折返回去。
“不會的。”紅衣神色淡淡的,添了顆蜂蠟在銅匙中熔着,“你們這幾天哪天見着他了?今晚也不會過來的,一同用晚膳吧。”
這話一出,幾人面面相觑,多少都覺得她語中有幾分失寵的意味。又聽她一聲笑,着意補充似的解釋道:“這幾日宮中總是事多,他又進宮觐見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聽上去是真話,席臨川确是出府入宮去了。可仍能尋得些許失落的感覺,幾人再度互望一翻,識趣地不做追問,答應陪紅衣同用晚膳。
于是一桌晚膳便備得格外豐盛,滿滿的一桌子菜,道道味香色美。
紅衣好似心情很好一般叫人溫了果酒來,席間觥籌交錯,她飲了兩杯後微顯醉意,笑意迷蒙地望一望酒盞:“想想也是累,好好的東西,偏我喝起來還得加着小心。光是它無礙,若加了青豆,就是要命的事。”
說着又舉起酒杯自飲,低垂的目光不經意地一掃,一觀幾人神色。
飲罷這杯酒,她端了碗來要盛湯。小萄眼疾手快地接了,盛好一碗放到她面前,紅衣手中的瓷匙在裡面舀了舀,淡聲一笑:“我不喜歡香菜。”
這話一出,席間幾人都愣了。
小廚房的菜自該是按她的口味而備,根本不該出現她不喜歡的食材,眼前這缽湯裡,上面飄着一層的香菜,仔細想來真不像廚子失誤,而是更像紅衣主動找茬。
她側過頭去,笑睇着小萄,将碗推給她:“換一碗來,我不要香菜。”
一邊說着,一邊暗贊自己演刻薄反派演得還可以……
小萄面容微僵,輕應一聲“諾”,取了個空碗來,重新盛湯給她。湯匙在湯缽中避來避去,卻無奈香菜太多,怎麼也避不幹淨。
有意地讓自己的神色一份份地森寒下去,準備着拍案發火的時候,紅衣聽得悠悠然的一句:“府裡傳言說小萄通敵我還不信,居然是真的?”
她看向說話之人,心中發緊地維持着笑意,靜了一會兒,道:“并沒有。”
“紅衣姐姐不是會平白待人刻薄的人。”對方撇一撇嘴,迎上她的目光,一聲歎息,“我們原還羨慕你,原來你也不易,自己不痛快還要顧及公子的面子……罷了,今天這裡沒有外人,這氣我們幫你出了好了!”
末一句話大有打抱不平的口吻。紅衣未及阻攔,她已看向小萄:“我來時有串手串斷了線,散在院子裡了,一共二十五顆珠子。你去幫我撿了吧,串就不必了,珠子找齊交給紅衣,改日我自己來取。”
明擺着的刁難讓紅衣心中驟沉,輕一咬牙,迅速思量着怎麼不露馬腳地把這話駁回去,小萄已穩穩一福,一語不發地往外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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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吃完晚餐又閑聊了片刻,待得她們告辭離開時,小萄已在外待了小半個時辰。
送她們出了院,紅衣蘊着笑意等她們走遠了,立即吩咐關上院門,回身便去尋小萄。
“你傻啊!”紅衣一把拉起她,拽着就往屋裡走,一壁走着一壁愠道,“大冷的天,讓你撿珠子你就撿?裝裝樣子也就過去了,我尋同樣地珠子補給她就是!”
“隻怕她是為了試探……娘子是真覺是奴婢做的,還是在做戲蒙她。”小萄聲音發啞地伸出手來,手心裡呈着已尋到的珠子,“娘子您看……”
紅衣垂眸一看,當即氣得想要罵人。
那串所謂的“恰好斷了線散在院子裡”的手串,每一顆珠子都是不同的材質。小萄手裡這十二三顆些便是顆顆不同。
這就難辦了。她用了什麼珠子,紅衣不知道,但她自己必定記得。如若紅衣随意尋了珠子來補上……哪怕隻有一顆,她也必能看得出來,繼而便會确定是紅衣幫了小萄的忙,那緩言自然不攻自破了。
“奴婢還是接着找去吧……”小萄說着,将已找到的珠子塞到紅衣手裡,二話不說就又要出去。
紅衣壓着怒意手上狠擲,數顆珠子齊砸在地,向四面迸開,節奏分明。
“娘子?!”小萄訝住,不知紅衣什麼意思,紅衣牙關一咬,再度拉過她,強拽着往自己房裡走:“你去歇着!我等将軍回來跟他說清楚!今晚就收拾了她!”
這種事,雙方實力那麼懸殊,知道了是誰,快刀斬亂麻就好!再一味地非要裝下去、非要把戲做足那是有病!
“可、可萬一不是她呢?!”小萄向後掙着問,“萬一她當真隻是想替娘子出口氣呢?”
“别廢話!”紅衣回頭怒瞪,“我告訴你,絕對是她!一句兩句說不清,總之……我先前就是覺得越是心虛的人越是上趕着一探究竟,所以才有了今天這出的!”
一般來說都是這樣。人在不确定局勢的時候就會想方設法地去試探,這個度很難把握,一不小心就會顯出虛僞、露出狐狸尾巴,恰讓對方抓個正着。
“可是……”小萄猶自猶豫着,被紅衣握着的手掙了一掙,“奴婢還是覺得娘子先沉住氣為好。”
“為什麼?!”紅衣怒目而視,顯然不想忍。。
“因為……”小萄咬咬唇,有的怯色地望向她,“因為公子今日……是和陛下一起見廢太子去了。此時隻怕……不出變數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