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臨川和席煥鬧出了這麼大的陣勢,坊間的議論持續了好久。
大體分作兩方:一方認為他們做得好,覺得田彙本就不是個好父親,如今又攪和到女兒的夫家去,就應該當衆跟他扯個清楚,絕了後患;另一方則是思想更保守點的,覺得田彙就算千錯萬錯,也還是長輩,席煥不答應納妾就罷了,卻不該讓嶽丈這樣顔面掃地。
如此這般争論不斷,席府就一直處在風頭浪尖上。紅衣養着胎偶爾想想這事,大感這兄弟倆“不給面子”起來還真是能做到極緻――坊間鬧得這麼厲害,他們就是一點回應都沒有,該上朝的上朝、該伴讀的伴讀,回府之後各做各的事情,正常得好像外面議論的不是他們。
過了七八天,好像又出了什麼事。
紅衣對這“什麼事”半點不知情,隻是在和小萄一同散步時,見她總魂不守舍的。一同坐在廊下小歇時似乎更明顯了些,一連兩件事,都在她說了許久後小萄才蓦地回過神來,一臉茫然和尴尬地不知怎麼應話。紅衣斟酌再三,到底直言問了出來,小萄咬一咬牙,認認真真地反問她:“嫂嫂,您說……若您跟我一樣有個不講理的爹,一而再、再而三地鬧事,兄長會不會連帶着嫌您煩人?”
這話一出,讓紅衣連生了兩個疑問:“你爹又幹什麼了?席煥說你了?”
小萄眉心緊緊蹙着,靜了須臾後喟歎搖頭:“我爹他……一貫就不怎麼講理,眼下外面議論着,我不出門也知道他必定要跟街坊四鄰說閑話,這倒沒什麼,但聽說昨天席煥回來的時候被他擋了路,也不知是又說了什麼,席煥回來後心情差極了,一下午都沒怎麼理我,晚膳也是各吃各的,今晨他進宮我也不知道……我真怕他為此煩了我,但又不知該怎麼辦。”
這種矛盾,紅衣不太知道該怎麼勸。倒也并不太擔心,知道席煥不是不懂理的人,這些個糾葛……大抵和他們剛成婚也有關系,日後磨合得久了自然就好了。
這天大約朝中事多,席臨川許久都沒有回來,給六皇子伴讀的席煥則回來得早些。下人來回了話,說他到後面的箭場射箭去了,紅衣皺皺眉頭,一拉小萄的手:“他不來找你,我們去找他。”
二人就一同去了箭場,離得尚有一段距離,就望見場中一人數箭連發,顯然并無瞄準的過程,隻是一箭接着一箭,像是在洩憤。
紅衣腳下微頓垂眸一喟,正要再往前走,忽覺小萄的手一緊。
她疑惑地看看小萄,小萄卻仍看着箭場那邊,目光怔然:“嫂嫂……”
紅衣複又望過去,便見一和小萄年紀相仿的婢子上了前,含着笑、踮起腳尖給席煥拭汗。席煥也未拒絕,在她拭完後略一颔首,似是道了聲謝。
這過程并不長,但方才的舉動到底看着親昵了些。小萄面色一黯,啞笑一聲:“我想回去歇息了。”
“哎……”紅衣一叩她的手,淡聲道,“婢子給主家擦個汗而已,你别多心太過。”
小萄這才跟着她繼續往裡走,離着尚有十餘步的時候,見那婢子又奉了茶來,一句“這幾天天燥,公子喝盞茶”說得語氣嬌怯,紅衣眉頭微挑:哦,席煥未必有心,但這婢子大概真是有意的。
走近間她一聲輕咳,那婢子擡眸一看面容微僵,有些心虛地連忙退下。紅衣掃她一眼,擡眼問席煥:“怎麼回府就悶頭射箭?”
席煥默然向她一揖,沒有作答。紅衣便又問:“跟小萄吵架了?”
“沒有……”他立刻道,有些不安地看看小萄,轉瞬後又将目光挪了回來,磕巴着答說,“我隻是……近來事多,心裡煩。”
“你還沒在朝中做官呢,給六皇子伴讀能有多少事?”紅衣白眼微翻,“成婚連半個月都不到,就鬧别扭?你也知道她心事重,有些事讓她看在眼裡……不是逼得她寝食難安?”
後一句話顯然在指什麼,說得席煥有點迷茫。紅衣引着他的視線看向方才那婢子,席煥頓時恍悟,當即便道:“我們沒……”
“我知道。但你就是不該一邊不理小萄、一邊又跟别人走得那麼近。”她将這裡面的對錯掰扯得很清楚,大有點給閨蜜撐腰的感覺。語中一頓,又說,“再有,昨日她爹到底又幹什麼缺德事了?你倒是說個清楚。一邊瞞不住見了她爹的事、一邊又不告訴她細節,換了誰也心裡不安生啊!換了誰……都得以為你是因為和她爹生了不快,遷怒到她身上了!”
席煥一聲苦笑。
知道這位嫂嫂素來不是愛拐彎抹角的人,道理也說得簡單直白。他看向小萄,踟蹰了半晌後走上前去,稍俯身執起了小萄的手,歉然道:“我不是沖着你。但昨天的事……我實在不知怎麼跟你說。”
“不知怎麼說你就索性避着她不說?”紅衣忍不住一瞪,話一出口方覺自己在這當“*彈幕”很不合适,又忙閉了嘴,不打擾他們交流感情。
“是啊……出了什麼事,你還是告訴我為好。”小萄低着頭,咬咬嘴唇,“我自知沒有嫂嫂那麼灑脫,我就是怕你不喜歡我了!昨天你不理我,我就一夜都沒睡着……”
席煥握着小萄的手一緊,長聲歎息後,思忖道:“嫂嫂有着身孕,我們找地方坐下說。”
三人一同回到南雁苑,小萄扶着紅衣坐下,席煥則在案桌對面落了座。落座後卻未直接說話,伸手拽拽小萄的胳膊,把她拉到了自己身邊。
不安到有些恍惚的面容和小萄方才的神色如出一轍,直讓紅衣也有些不安起來,催促着問道:“到底怎麼了?你快說。”
“我……”席煥勉強籲了口氣,看向小萄,阖上雙目才把話說了出來,“我把你父親打了。”
紅衣和小萄同時大驚:“啊?!”
“怪我。”席煥猶閉着眼,搖一搖頭,大有些後悔,“他話說得太難聽,若隻是怪我和兄長讓他顔面掃地也還罷了,後來還說到小萄,說她不孝,日後必不會有好下場……”
苦歎着輕笑出聲,席煥大有些自嘲:“其實也就是句不疼不癢的咒罵。我也不知是怎麼了,頭腦一熱就動了手,當時恨不得打死他,兄長一時都攔不住。”
紅衣驚愕不已地看着他,反複一思他的話,問道:“那……他傷得很重麼?”
席煥薄唇緊抿,回避着二人驚恐交集的目光,一點頭:“是,當時就昏了過去。兄長大怒,命我馬上回府待着……後面的事是他和禁軍都尉府料理的,我也不清楚了。”
這兩個男人真是……
紅衣直不知道該怎麼抱怨!
其實類似的事也不是頭一回了。他們什麼都好,隻在這一點上讓人惱都惱不得――出了大事,他們總覺得不該讓她們跟着擔驚受怕,就總想自己一力撐着。她能理解他們這種“大男人想把妻子護在羽翼下”的心态,隻是……
一方面,在事情鬧大後突然得知承受不來的感覺必定更糟糕;另一方面,提前交個底,興許她們還能幫着出謀劃策呢。
一時倒也沒心思跟他探讨這思想差别,紅衣又想了想,追問席煥:“這事如是鬧大了,會有多大?”
席煥默然搖頭:“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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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與紅衣成婚後,席臨川顯有在外忙碌至這麼晚的時候。
在皇宮、禁軍都尉府、刑部之間折了數個來回,田家所在的新昌坊更是沒有少去。原是人脈不少,一切都算是順利,直至天黑後噩耗忽至,又将事情翻了盤……
馬車終于回到了席府門口,他又在車内靜靜坐了一會兒,才下了車。府門立即打了開來,迎出來的不止是值夜的小厮,紅衣、席煥還有小萄都在。
“兄長……”席煥緊張地看着他,看着他面容沉肅地一步步踱進府門,終于問道,“怎麼樣了?”
“小萄的父親,死了。”席臨川淡言了一句話後,一聲長歎。
周圍的氣氛凝住,紅衣緊張地看向小萄,見她焦急地上前一步,頓時心中一栗。
小萄怔然望了席臨川半晌,末了,道出的話卻是:“那席煥、席煥會怎麼樣……”
席臨川看向弟弟,微蹙的眉頭中仍有因他沖動惹事而生的憤怒,少頃,這憤怒終是平靜下去。
他輕顫說:“按律,赤手殺人緻死,杖一百,充軍。”
席煥驚得向後跌退兩步。
“這、這怎麼行……”紅衣惶然道。小萄全然驚住,良久,終于回了神,蓦地跪倒,央求之語撕心裂肺:“兄長您救救他……且不說杖一百能不能吃得住,就算單是充軍……眼下沒有戰事,充軍不就是……”
沒有戰事時,所謂“充軍”就多成了發去邊關做苦役。一兩年下來,能活着回來的,比從戰場上拼殺後活下來的人還少。
“我試了。但律例在前,最多能将‘杖一百’減至五十。至于充軍……”席臨川苦笑着低下頭,探手從袖中取出一物。
是柄絲帛卷軸,卷軸明黃的色澤在籠燈的照耀下顯得刺目:“這回真得感謝已經死了的那個老汗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