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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個吻

薄荷味熱吻 容光 6409 2024-01-31 01:06

  第七章

  來到國家隊的第一天,沒有訓練,也沒有朋友。

  程亦川打完水,回到宿舍四仰八叉躺床上發呆,窗外是風雪呼嘯的夜。

  閑的發黴,他翻了個身,摸出手機給母親打電話。

  程亦川是男孩子,鮮少主動往家裡打電話,一般都是被動聯系。因此,那頭的莫雪芙女士接起電話後,心裡咯噔了一下,三言兩語後,就試探着問他:“都安頓了好了?”

  “安頓好了。”

  “那邊條件怎麼樣啊?不能比省隊差勁吧?”

  “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就好……”當媽的頓了頓,話鋒一轉,“那一切還順利嗎?見着教練沒?室友好相處嗎?”

  “挺好的。”他言簡意赅,興緻缺缺。

  “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莫雪芙眯起眼睛,補充一句,“小川,媽媽希望你有一說一,不許為了讓我們放心,就報喜不報憂。”

  程亦川又翻了個身,嘟囔了一句:“誰欺負我啊?我不欺負别人就不錯了。”

  他在這邊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他家父母是中年藝術雙人組,搞攝影的,常年在國外。就算真有人欺負他,他們也隻能幹着急,難道還能飛回來不成?

  程翰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适時響起:“給我給我,電話給我!”

  莫雪芙:“幹嘛啊你,兒子給我打電話,你插什麼嘴?”

  程翰插不上隊,隻能大着嗓門兒沖程亦川嚷嚷:“兒子,要真有人敢欺負你,隻管揍!能動手咱們盡量不哔哔!大不了爸爸給你出醫藥費――”

  “呸。有你這樣教兒子的?給我一邊兒去。真是越老越沒樣子!”

  “我怎麼就沒樣子了?你昨天還說我每一個樣子都是你喜歡的樣子――”

  “住嘴!”氣急敗壞的捂嘴聲,因為太急,力道稍重,聽上去無限接近巴掌聲。

  果不其然,程翰慘叫了一聲。

  一通電話,打着打着,變成中年組虐狗現場。

  程亦川:“……”

  當面就秀起恩愛來,完全不把他這個兒子放眼裡。生無可戀。

  通話末尾,莫雪芙說:“小川,媽媽再給你打點生活費吧?”

  “不用。隊裡吃住全包,津貼比省隊的還多。而且之前打的還沒用完。”

  “沒用完就使勁兒用。平常訓練那麼辛苦,周末出去放風了,好吃好喝――”話到一半,想起國家隊的規矩,運動員不可以在外面随意吃喝,于是話鋒一轉,“那就多買點好看的衣服,我兒子長那麼帥,要當基地最耀眼的風景線!”

  雷厲風行如莫雪芙,電話結束後轉賬的信息就到了程亦川手機上。說是生活費,金額卻高達五萬。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有這個數生活費的可不多。

  他趴在床上打了個呵欠,其實也習慣了。

  那對中年夫妻是搞攝影的,充滿藝術細胞,說好聽點是浪漫,說難聽點就是浪,滿世界跑,難得歸家。程亦川自小跟着爺爺奶奶住東北,父母缺席了孩子的日常,大抵是有補償心理,就大筆大筆往家裡打錢。

  他愛畫畫,父母一通電話,動用關系請了市裡最貴的油畫老師給他當家教,一對一。

  小孩子興趣多變,畫了倆月就擱筆不幹了,說是要學跆拳道,父母二話不說,第二天就讓奶奶送他去了少年宮。

  程亦川的童年是自由的,選擇的權利緊握手中,不差錢,可到底還是差了點什麼。所以他在琳琅滿目的愛好中挑挑揀揀、朝三暮四,錢是燒了一大堆,卻什麼也沒能堅持下來。

  這麼說好像也不對,至少滑雪這件事情是堅持至今,還成為了人生的大部分。

  可他也隻剩下滑雪了。

  *

  魏光嚴回宿舍時,新來的室友已經睡着了,漆黑一片的房間裡隐隐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嚴冬時節,雪下得極大,他那厚重的外套都染上了一層白。

  床上的安穩與他心裡的煩躁形成鮮明對比,他重重地關上門,砰地一聲把背包扔在地上,脫了衣服就往衛生間走。

  程亦川睡覺很死,一般不容易被吵醒,可禁不住室友動靜太大,于是熱水器的聲音、嘩嘩的水流聲,和魏光嚴洗完澡後踢踢踏踏的走路聲,連綿不絕往耳朵裡灌。

  他摸出手機一看。

  夜裡十一點。

  以前在省隊,訓練時間是有規定的,每天六到八小時雷打不動。就算國家隊的訓練時間偏長,這位練到這麼晚,恐怕也是偷偷在練,違反規定的。

  那乒乒乓乓的聲音還在繼續,程亦川皺起眉,翻了個身,拿被子蓋住了頭。

  到魏光嚴終于關燈睡覺時,程亦川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忽然聽見一聲悶響,猛地驚醒,睜眼朝對面一看,隐約看見魏光嚴一拳砸在牆上。

  那動靜能把他都吵醒,足見力道之大。

  程亦川驚疑不定地躺在黑暗裡,借着窗外傳來的微弱燈光,看見床上的人把自己裹在被子裡。

  下一刻,那團隆起物開始不住顫抖,無聲而劇烈。

  這是……吃錯藥了?

  他莫名其妙地側卧着,也不敢亂動,隻定睛瞧着對面的動靜。直到某一刻,厚重的被子下面傳來了再也抑制不住的抽泣聲,哪怕隻有一下,也足夠清晰了。

  于是一切都有了解釋,他記起了薛同白天說的話――

  “你宿舍裡那位,你還是能不招惹就别招惹了。他最近壓力大,成績提不上去,一直卡在老地方。這不,聽說你來了,估計心裡挺急的。”

  他忽然間就了悟了。

  很多人都以為,運動員最怕的是比賽失利,但其實不然。他們最怕的分明是天賦不足,不管付出多少汗水、再怎麼努力,都難以突破瓶頸,隻能滞留原地,直到被後來者趕超,黯然離場。

  漫長的冬夜,窗外是飄搖的雪,屋内是壓抑的淚。

  程亦川一動不動躺在床上,看着黑夜裡抽泣不止的大男生,兇口的那股氣,蓦地散了。

  *

  隔天早上,隔壁的薛同同志六點半就來拍門了。

  “起床沒,程亦川?一起去食堂啊!”

  程亦川開門一看,門外站了倆壯漢。一個是黑臉薛同,另一個是白面小子――

  “這我室友,他叫陳曉春。”薛同咧嘴笑。

  陳曉春同學立馬吱聲:“備注一下,是春眠不覺曉的曉,可不是那個唱――”他清了清嗓子,開唱,“一杯二鍋頭、嗆得眼淚流――”然後光速切換到說話模式,“――的陳曉春那個曉。”

  “……”

  初次見面,要穩住,不能笑。

  程亦川保持面部表情,客氣地誇了句:“唱得不錯。”

  陳曉春的表情立馬溫柔得跟春風化雨似的,伸手緊緊握住他:“薛同跟我說你人挺好,我還教育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今日一見,果然一個字,大大的好!”

  薛同:“那是四個字――”

  “你閉嘴。”陳曉春拍兇脯,“從今天起,這位是我兄弟了。誰敢欺負他,先踏着我的屍體――”

  話沒說完,從屋子裡走出來的魏光嚴重重地擦過程亦川的肩膀,轉身時,背包往肩上一搭,背帶吧嗒一聲抽在陳曉春臉上。

  魏光嚴冷冷地扔下兩個字:“聒噪。”

  陳曉春:“……”

  薛同:“……”

  程亦川對上陳曉春滿臉的QAQ表情,想也沒想,一把拉住了魏光嚴的背包。

  後者回過頭來,對上他的視線,冷冰冰地說:“幹什麼你?”

  程亦川也來了氣,生硬地說:“道歉。”

  “做夢呢你?”魏光嚴冷笑一聲,“你松手。”

  程亦川也扯了扯嘴角,“做夢呢你?”

  反将一軍。

  眼看着魏光嚴頗有動手的勢頭,陳曉春和薛同立馬伸手拉住程亦川,把他的手從背包上強行拽了回來。

  陳曉春:“大家都是一個隊的好朋友,别介别介!”

  薛同點頭如搗蒜,拉住程亦川往外走:“吃飯吃飯,走走走。”

  擦肩而過時,程亦川瞥了魏光嚴一眼,他身姿筆挺站在那,一副戒備姿态,可走廊盡頭的日光逶迤一地,卻越發顯得他形單影隻。

  于是那個看似不可一世的身影忽然就變得有些可憐。

  不同于魏光嚴,薛同和陳曉春都是極好相處的人。

  畢竟是職業運動員,每天的生活都是四點一線:餐廳,宿舍,訓練館和醫務室。說好聽點是性格單純,說直白點,就是文化程度不高、與外界接觸過少。

  競技體育刺激而殘酷,它需要全神貫注、一心一意。

  陳曉春像個“百曉生”,借着吃早飯的功夫,把魏光嚴給扒了個底兒掉。

  “那家夥沈陽佟溝鄉來的,家裡生了仨大老爺們兒,他是最小的。他媽嫌他吃太多,八九歲就給送到縣裡的體校去了。”

  “……”吃太多三個字莫名戳中笑點。

  “練過滑冰,體格太壯了,不行。練過冰壺,手上沒個輕重,練不出來。他媽不肯讓他就這麼回去,要他練拳擊去――”

  程亦川差點把牛奶吐出來:“拳擊?怎麼想的?”

  陳曉春搖搖手指頭:“可不是?那家夥也不幹,說是拳擊容易破相。啧,還挺愛美。”

  說話間,盧金元端着盤子從桌邊走過。

  陳曉春看他走遠了,又努努下巴,“這個,盧金元,見過沒?”

  程亦川眼神微沉:“見過。”

  “嗬,這可是個賤人。”陳曉春再下評語,“魏光嚴頂多是脾氣差勁、性格糟糕,這賤人是踏踏實實的壞心眼子。”

  程亦川一口幹了牛奶:“同意。”

  薛同湊了過來:“喲,有故事?”

  程亦川頓了頓,琢磨着是說還是不說,見薛同和陳曉春端着盤子正襟危坐,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便講了。

  兩人聽完了,都很夠義氣地表示了憤怒。

  陳曉春:“我去,賤人就是賤人!”

  薛同:“我要是他爸,簡直想把他塞回他媽肚子裡回爐重造!”

  程亦川再次點頭,畫龍點睛:“同意。”

  罵人的話都是他們說的,可跟他沒什麼關系。

  *

  早飯接近尾聲時,有人姗姗來遲,去窗口随意選了點吃的,就坐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

  陳曉春又朝那努努下巴:“哎,看那邊,你們速降隊隊花。”

  程亦川回頭一看……嗬,宋詩意。

  那位師姐梳着高高的馬尾,耳邊鑽出一縷調皮的碎發。一身白色運動服,吃飯的速度挺快――大抵是因為來得遲,但看上去極有食欲的樣子。

  食堂采光好,早晨的日光穿過窗戶照進來,襯得她皮膚光澤漂亮,充滿健康氣息的小麥色。常年運動員生涯造就了她苗條挺拔的身段,光是坐在那兒也像是郁郁蔥蔥的小樹。

  之前也沒細看,被陳曉春這麼一說,才發現,好像今天看着是比以前要更好看了?

  陳曉春:“眼熟吧?嘿,告訴你,這可是幾年前拿過世錦賽女子速降亞軍的人!”

  可不是?去年在日本吃癟,就是因為這事兒。

  程亦川慢條斯理地浮起一抹笑:“那真是很厲害了。”

  “長得漂亮,人也特好。上回在雪場我忘了帶錢,還是師姐請我喝的咖啡呢。”陳曉春一臉驕傲,片刻後表情又垮了,“可是好人沒好報,這麼好的姑娘,你說她運氣怎麼那麼差勁?”

  程亦川直覺話題要往宋詩意受傷的事件上奔去了。

  果不其然,陳曉春對隊裡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很快把當年她受傷的事情複述了一遍。

  程亦川戳着碗裡的雞兇肉:“……也不算太差,至少她現在又複出了。”

  “不算什麼啊不算?”陳曉春一臉同情,“你是不知道,前幾年一提起女子速降,誰不知道宋詩意三個字?這才兩年時間,你再出門問問去,看還有誰知道她的?”

  “夠努力的話,還是有機會再沖上去的。”

  “恐怕難了。”陳曉春的語速也慢了下來,惋惜地歎口氣,“把她招回來,也是因為國内的競速類滑雪項目實在難以跟上世界級水平,人不夠,成績也不夠。可她回來一年了,速度還趕不上隊裡的平均水平,更别提跟當年相比了。”

  程亦川的筷子停了下來。

  這已經是後來他所不知道的事了。

  陳曉春還在繼續:“那天我去我們高教那請假,聽見他在勸孫教練,說是把人招回來,出不了成績平白耽誤人家的時間,不如放手,至少她還能選擇将來要做什麼,趁年輕好好規劃一下。”

  “那孫教練……說什麼了?”

  “孫教練說這是她自己的選擇,隻要她還願意留在這,當師傅的就不會趕她走。”

  一席話,把人說得像隻拖油瓶,讨人嫌還賴着不走。

  薛同也挺惋惜的:“曾經光芒萬丈,現在默默無聞,這事兒吧,挺傷感的。”

  陳曉春:“要換做是我,肯定早就退役了,光榮過就完事兒了,何必來這麼一次灰頭土臉的複出?”

  薛同點頭:“我也這麼想。觀衆可不管你曾經多輝煌,撈了就是撈了……哎,你說是吧?”

  他問的是程亦川。

  程亦川端着空杯子,默然不語,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眼看時間差不多了,陳曉春開始端盤子:“走,訓練館去,今兒下午要去雪場練專項呢。”

  一周五天訓練時間,百分之六十是在雪場,這是專項訓練。百分之三十在訓練館,這是體能訓練。還有百分之十是文化課,周四的晚上,周五的下午。

  程亦川的思緒還停留在原處,想起昨天晚上在林蔭道上的偶遇,那女人還眉開眼笑鼓勵他,自己卻……

  他說:“你們先走,我還想喝杯牛奶。”

  陳曉春:“嘿,兄弟,不怕待會兒體能訓練尿頻尿急啊?”

  “我腎好。”

  “……………………”

  陳曉春:“等一下,你把話說清楚,誰的腎看起來不好嗎?”

  兩人唠唠叨叨走遠了,程亦川遲疑片刻,端起盤子走到不遠處的桌前,坐下,叫了聲:“師姐。”

  宋詩意擡頭,唇角一下子揚了起來:“哎,是你啊?”

  他點頭,覺得該說點什麼的,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出口變成了極為尴尬的一句:“昨天晚上,謝謝你啊……”

  “小事情。誰到了新環境不得适應個一陣?”她笑得燦爛,戳了塊西紅柿往嘴裡送。

  程亦川覺得自己有點蠢,沒話找話說,這會兒才後悔起來,其實剛才就不該過來的。

  最後隻能明知故問:“去年在日本的時候,我記得你才剛打算歸隊。怎麼樣,這都一年了,還順利嗎?”

  “挺好的啊。”他問得小心翼翼,她倒答得自然。

  “腳傷都恢複了?”他又補充一句,“那個,我聽人說的。”

  她仍舊是笑,“差不多,不影響。”

  他隻能撓撓頭,遲疑着再問:“昨晚看你走路,是舊傷複發了?”

  “不是,隻是一點小問題。”她還是那個笑容,仿佛天塌下來也不關她的事。

  程亦川定睛看着她,片刻後,有些無處使力的憋屈,明明是想還個人情,怎麼她就跟坨棉花似的,油鹽不進?挺好,差不多,小問題。

  這國家隊的人怎麼回事啊?昨天的魏光嚴,今天的宋詩意,一個個都跟兩幅面孔似的,私底下悲傷逆流成河無處釋放,表面上還老子巋然不動雲淡風輕。

  他都不計較以前的不痛快了,這麼眼巴巴跑來坐着,也想給她一點昨晚她給他的安慰和鼓勵,她怎麼就這麼鐵甲女金剛呢?

  程亦川翻了個白眼,端着盤子站起身,嘀咕了一句:“行,算我自作多情。”

  走了幾步,還是沒忍住回頭沖她說:“師姐,你要是不想笑就别笑,誰給你錢了嗎?笑那麼用力……”

  宋詩意笑容一僵,看見少年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大門外,滿腦袋問号。

  難道她笑得很假?

  什麼叫用力?自打她紮起兩個小辮會撒丫子亂跑了,箭廠胡同就沒有她宋詩意一個笑容擺不平的事兒好嗎?!

  嗬,這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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