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秦玥讓姚瑤先睡，他去送伍思賢。

　　伍思賢說他沒事，不用送，但秦玥堅持。

　　也沒騎馬，兩人步行出了姚府，往伍家走去。

　　現在已經算是大年初一淩晨了，四下空無一人，靜悄悄的，隻能聽到兩人的腳步聲。

　　伍思賢以為秦玥會問他什麼，結果沒有，隻是沉默地陪着他走回去。

　　“如果當初被流放，我不再讀書，在清水鎮當個農夫，現在會如何？”伍思賢在問秦玥，也是問自己。

　　秦玥笑了笑：“等下次見到武誠的時候，你可以問問他。他這次應該有機會能體驗一下當個平民百姓，以及當個農夫，當個獵戶，還有其他不同身份的感覺。人生百味，各有各路，這世上沒有如果，隻能往前看。不要認為讀書有錯，但凡是讓自己強大的事情，都沒錯。自由不是平凡者的所有物，是強者才能有的。你現在應該想，等你當了太子，你想看書就看書，想種田就種田，想做什麼做什麼。”

　　伍思賢微歎一聲：“秦大哥，我說我想當太子，你對這件事，怎麼想的？”

　　“挺好的。”秦玥微微點頭說，“說實話，我原先在想，如果最後定的太子，未來的皇帝跟我真的沒有辦法和平共處的話，那我也隻能造反了。你不必想太多，有野心并不是壞事。你懂得控制，保持冷靜，初心不改，便不會被權勢所侵蝕，變成你讨厭的那種人。你當皇帝，對我們這群人來說，真是好事。未來的事，其實誰也說不準。”

　　伍思賢苦笑：“我還擔心，你們會因為我想當太子而讨厭我。”

　　“那個位置必須有人來坐，是自己人當然好。不過你現在的狀态，還不是很好，要盡快想清楚，冷靜下來，真正的風雨還沒開始。”秦玥對伍思賢說。

　　“是說大皇子和永安王會對付我嗎？”伍思賢問。

　　“他們隻是一方面。很快你就會知道，最難的是什麼。”秦玥拍了拍伍思賢的肩膀，沒有明說。

　　到伍家大門口，伍思賢叩門，管家一直在等着他回來，連忙把門打開，見伍思賢身後還站着一個人，定睛一看是秦玥，連忙行禮。

　　“回吧，好好睡一覺，等醒來，再問問自己想要什麼。”秦玥對伍思賢說。

　　伍思賢進門，又轉身，目送秦玥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眸中閃過一絲堅定。他原本真的很迷茫，但今夜見過秦玥和姚瑤之後，有些事，已經想通了，也想清楚該怎麼做了。

　　伍思賢轉身，管家問了一句：“公子，沒出什麼事吧？”

　　伍思賢搖頭：“沒事，今夜的事，不要跟祖母說。”

　　“那就好那就好！”管家松了一口氣，“老奴一直在等着，遲遲不見公子回來，想着可别有什麼事，明早老太君還說要去上墳呢。”

　　伍思賢聽到管家提起伍老太太，腳步一滞，腦海中突然想起秦玥不久之前在路上對他說的話。很快他就會知道，最難的是什麼。

　　現在，伍思賢就意識到了，最難的其實不是接下來必然要面對的皇室争鬥，而是如何面對伍家人。因為前者他根本不在乎，甚至已經如今成了他眼中的仇人，而後者才是他在乎的人。

　　但伍思賢知道，有些傷害，不可避免了。現在不是他離開京城，躲起來，或者逃避不肯接受莫雲齊的安排，就會萬事大吉。莫雲齊已經出手，有些事情已經在發酵，不可能挽回了。明日隻要伍家人出門，就有可能從路人口中聽說他的身世。

　　而伍思賢說他想當太子，原因很簡單，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隻會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讓他身邊的人都因為他受到傷害，就像如今有家不能歸的武誠。

　　因此，伍思賢決定了，他要往前看，把眼淚收回去，把心中的怨憤壓下去，做自己該做的事！

　　他不能總想着讓秦玥和姚瑤幫他渡過難關，護着他，還要護着他的家人。當時在姚家，面對秦玥和姚瑤關切的眼神，伍思賢真的說不出口讓他們給他想辦法，他不想當太子，他想帶着伍家人一起離開是非之地這種話。

　　雖然這是伍思賢當時以及現在最想要的結果，但他虧欠秦玥和姚瑤太多，他不能得寸進尺，繼續讓他們為他做那麼危險的事。他如果真的那麼說，就不太要臉了，也太懦弱了。

　　正是因為伍思賢知道，不管他說什麼，把他當做朋友，甚至是當弟弟的秦玥和姚瑤都會護着他，都會無條件地幫他，他才更不能那麼自私。因為他也知道，秦玥如今的安甯日子來之不易，他不想摻和皇室的事，但如果真的出手幫伍思賢逃走的話，秦玥就隻能造反了。

　　而伍思賢對武誠很愧疚，他想，等他走到某個位置，武誠就可以回家了。這，就是他想當太子的目的。

　　伍思賢現在很清醒，清醒地知道，他接下來可能會面對什麼。事已至此，他别無選擇。

　　爆竹聲中一歲除。

　　初一一大早，伍思賢找了他的叔父伍銘宇，說想跟他聊聊。

　　伍銘宇有些不明所以，來了伍思賢的書房，就問他：“思賢，發生什麼事了？你怎麼這麼憔悴？昨夜沒睡好嗎？”

　　伍家人關切的話語，如今就是戳向伍思賢心口的軟刀子，他微微垂眸，搖搖頭說：“叔叔，我沒事。是有件事，想跟你說。”

　　“有事你就直說。是不是你祖母的事？她又讓你為難了？唉，你祖母年紀大了，早些年受了很多苦，如今苦盡甘來，偶爾有些糊塗，你不要跟她計較。當初她讓你嬸娘去姚家提親的事，我都知道了，沒有提前跟你商量，确實不對，如果你還喜歡姚家三小姐的話，叔叔支持你，再争取争取，還有希望。”伍銘宇說着笑了起來，拍了拍伍思賢的肩膀。

　　伍思賢搖頭：“不是，祖母很好，一直都很好，是我的事。”他深吸一口氣，擡頭看着伍銘宇說，“昨夜皇上召我入宮，跟我說，我是……”

　　伍銘宇皺眉：“皇上召你入宮？出什麼事了？”

　　“皇上說，我是他的親生兒子。”伍思賢還是把實話說出來了，因為瞞不住的。

　　伍銘宇聞言，臉色像是被雷劈了一樣，不可置信地看着伍思賢，久久無法回神：“你……你說什麼？”

　　伍思賢又重複了一遍，看着伍銘宇說：“我不知道當年爹娘跟皇上……當年發生什麼事，但皇上認定我是他的兒子，說要讓我認祖歸宗。”

　　伍銘宇臉色鐵青，猛然站了起來，死死地盯着伍思賢：“你……你竟然不是大哥的……可惡！怪不得當初伍家突然出了那麼多怪事！你姑姑和孩子死在宮裡，皇上說她得了失心瘋，殺了自己的女兒，這怎麼可能？肯定跟你娘有關！跟你有關系！”

　　伍思賢神色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長輩的事，伍家的變故，他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他曾經問過伍老太太，但伍老太太諱莫如深，一提就生氣，伍思賢也不敢問了。他也曾問過伍銘宇，伍銘宇說，都過去了，跟他沒關系，知道再多沒好處，讓伍思賢不必管那些。

　　可如今，顯然伍銘宇想到了什麼，并且斷言，伍家當年的滅頂之災，跟伍思賢脫不了幹系。而在那次，不止伍思賢當貴妃的姑姑和他的表妹死了，他祖父死了，他爹娘也死了，伍家險些被滅門。

　　“叔叔，對不起。”伍思賢起身，就對着伍銘宇跪了下來，沉聲說，“我什麼都不知道，但真的，對不起……”

　　“你跟我說這些，是要認祖歸宗，當皇子，當太子去了嗎？”伍銘宇厲聲問。

　　伍思賢垂着頭，沉聲說：“我别無選擇。”

　　“滾！”伍銘宇神色憤怒地看着伍思賢，“滾出伍家！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饒是早有心理準備，真到了這個時候，伍思賢心裡還是像被人用刀戳着，皿淋淋地疼。可出身皿緣他無從選擇，也無法辯解，從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對很多人就已經造成了傷害，他什麼都不知道，但他也沒有資格要求伍家人原諒。

　　伍思賢又對着伍銘宇磕了個頭，沉聲說：“叔叔，請轉告祖母，對不起。”

　　“滾！”伍銘宇擡腳踹在了伍思賢身上。

　　伍思賢跌坐在地上，慢慢地爬起來，什麼都沒拿，低着頭，走了出去。

　　管家見伍思賢往外走，問他是要去哪兒，用不用備車。

　　伍思賢像是沒聽見，腳步沉重，徑直出了伍家，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後，朝着皇宮的方向走去。

　　伍銘宇坐在伍思賢的書房中，緊握着拳頭，重重地砸了一下桌子，怒意難消。

　　管家找到伍銘宇，說伍老太太讓他過去。

　　伍銘宇到丹鶴院，伍老太太就問：“思賢出門去了？去哪兒了？不是說好今日去給你爹上墳嗎？”

　　伍銘宇搖頭：“娘，先不去了吧。改日再去。”

　　“思賢呢？是不是他出什麼事了？”伍老太太神色一變，“昨日他從宮裡回來就不對勁。”

　　伍銘宇垂眸掩去眼底的痛意，歎了一口氣說：“思賢犯了點事，讓我們最近都不要出門。”

　　伍老太太着急，問怎麼回事，伍銘宇卻不說，隻說沒大事，過了這段日子就好了。有些事，他不敢說實話，因為伍老太太真的承受不住。

　　伍思賢走到皇宮門口，就被攔住了。有人進去禀報莫雲齊，莫雲齊讓人把伍思賢帶到了他面前。

　　“怎麼？想清楚了？”莫雲齊看着伍思賢神色淡淡地問。

　　伍思賢斂衽，在莫雲齊面前跪下，恭聲說：“參見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莫雲齊緩緩地笑了：“朕就知道，你會想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