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五恸哭
安娜是個很溫柔、很健談的女人,艱苦的生活并沒能磨掉她樂觀、樂于助人的本性。相對于那些隻能依靠土地的産出過日子的農民,她有好幾份收入,首先是丈夫的退休金,自己教書也有一份工資,木材廠的老闆偶爾也會請她幫忙介紹幾個短工,然後給一點報酬。這些收入雖然都很微薄,但是拼拼湊湊,還是能勉強維持下去。平日裡村民如果揭不開鍋了,她都會盡力幫一幫,送一條面包或者幾斤土豆什麼的。所以她在村裡的人緣很不錯,就連那些沒有父母的孩子也知道伊凡太太是個好人,不能偷她家的菜和土豆――――要知道這些孩子已經被生活逼得跟狼崽子一樣兇狠,為了幾個土豆敢拔刀子跟人玩命。
也許正因為這種溫柔善良的性格,她才沒有像丈夫那樣被這殘忍的生活逼到半瘋吧。
回到家,伊凡教授已經将喝掉了一瓶伏特加,現在正滿身酒氣的坐在椅子上,處理自己身上的傷口。他處理傷口的方法就是用熱水把傷口洗幹淨,然後再搽上一點紫色的消炎藥水,然後就算完事了。酒精消毒?不存在的,真有酒精也會讓他兌水喝掉。
安娜放下東西,溫柔地問:“傷得要不要緊?要不要去醫院?”
伊凡說:“沒事,過幾天就好了……趕緊去做飯,我肚子餓了。”
安娜看着丈夫手臂和腿上皿肉模糊的傷口,眼角泛起淚花,也不多說什麼,對蕭劍揚說:“蕭,我先去做飯,你陪他說說話。”
蕭劍揚說:“好。”
安娜提着買回來的東西走進了廚房,伊凡頭也不擡,繼續處理自己的傷口。蕭劍揚看了看他用來消炎的藥水,發現這是很廉價的玩意兒,應該是從中國那邊賣過來的,很便宜,效果嘛……隻能說聊勝于無。他忍不住說:“伊凡伯伯,光搽這藥水是沒什麼用的。”
伊凡大咧咧的說:“有這藥水就夠了,死不了!”
蕭劍揚拿出一支軍用消炎藥膏遞給他:“用這個吧,效果比你那藥水強多了。”
伊凡接過來往傷口搽了一點,别說,搽上去之後有種清涼清涼的感覺,傷口的劇痛全消了。他笑:“好東西啊,這麼一支藥膏恐怕價值不菲吧?”
蕭劍揚說:“部隊配發的東西,談不上什麼價值不菲。”
伊凡說:“對你們來說可能不值什麼錢,但是對我們來說卻很值錢,想在市面上找到這樣的好藥是很難的……對了,小夥子,你是怎麼認識帕娃的?能告訴我嗎?”
這位教授在他清醒的時候談吐還是很清晰的,由此也可以看出他的酒量有多吓人,要知道他剛剛可是灌了一瓶伏特加。
蕭劍揚将自己跟波琳娜相識的過程簡單的說了,伊凡聽得津津有味,聽到蕭劍揚頭一回遇見波琳娜竟稀裡糊塗的打了一架,險些就死在波琳娜手裡的時候,他哈哈大笑,臉上全是驕傲和自豪:“她從小就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樣,别的女孩子喜歡打羽毛球,打網球,她喜歡的卻是長跑、打籃球、踢足球,競争對抗越是激烈的運動她就越喜歡!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就自制了一具強弩跑到大森林裡打獵,一呆就是三天三夜,最後你猜怎麼樣?她居然拖回一頭成年的公鹿!”
蕭劍揚說:“十幾歲就敢跑到大森林裡打獵了?她的膽子真不小。”
伊凡說:“她從小就不知道什麼叫怕,喜歡冒險,最讨厭的就是平淡無波的生活。所以當她決定去當兵的時候我是支持的,因為她天生就是當兵的料,硬要她按部就班的去讀大學、找工作,隻會讓她一輩子都不快樂。”
蕭劍揚說:“嗯,她是最好的傘兵,沒有人能比得過她。”
伊凡處理完傷口,放下藥膏,又拿起另一瓶伏特加想喝,但意識到家裡來了客人,而且是女兒的男朋友,自己喝得醉醺醺的不好,于是又放下了。他用手整理了一下自己亂糟糟的頭發,問:“帕娃這幾年過得怎麼樣?為什麼老是不肯回家?”
蕭劍揚黯然說:“她這幾年……過得很苦。”
伊凡關切:“過得很苦?她在部隊遇到挫折了?”
蕭劍揚搖頭:“不是,她的苦是信仰崩潰造成的。她曾經對我說,當看到紅旗從克裡姆林宮上空黯然落下的時候,她整顆心都被撕裂開了,支撐着她一路前行的信仰和精神支柱通通都不複存在了,那種痛苦是沒法用筆墨來形容,更無法排解的。”
伊凡目光黯淡,說:“唉,她這又是何苦?絕大多數人都抛棄了紅色聯盟,都不在乎了,她何必耿耿于懷?”
蕭劍揚搖頭說:“這不一樣……她是優秀的軍人,她比絕大多數人都愛那個國家,看着它灰飛煙滅,她幾乎死了一半。”
伊凡看着他,說:“那段時間你肯定給了她很多鼓勵吧?得謝謝你,不然我的帕娃不知道會不會做出什麼傻事來呢。對了,她現在在哪裡?是不是去車臣參戰了?”
蕭劍揚點頭:“是的,她去車臣參戰了,我們并肩作戰,消滅了很多敵人,立下了不少戰功,尤其是她,在一系列戰事中表現非常出色,令叛軍聞風喪膽,很多将軍都誇她是天才呢。”
伊凡兩眼放光,爽朗的笑:“我的女兒是最優秀的,隻要給她機會,她總能脫穎而出,誰也擋不住!”提起女兒,他身上那種頹喪便一掃而空,整個人都變得非常精神,跟那個去木材廠偷闆材賣錢換酒喝的酒鬼簡直判若兩人。但他始終對女兒不回家耿耿于懷:“你們的關系很不一般吧?為什麼她不跟你一起回來?以前我可是跟她說過,有了男朋友要第一時間帶回家讓我和安娜看看的。”
蕭劍揚心中酸楚,勉強笑着:“其實她跟我一起回來了。”
伊凡馬上往門外張望:“她在哪裡?為什麼不回來見我?是不是怕我罵她?”
蕭劍揚搖搖頭,拿出一張銀行卡遞過去:“這是她讓我交給你和安娜阿姨的。”
伊凡接過來,眉頭皺起:“瑞士銀行的卡?她怎麼會有這種銀行卡?”
蕭劍揚沒有回答,隻是說:“這是她這幾年攢下來的錢,給你們兩位養老的,總金額大概是二十萬美元……本來還有更多的,但大部份都上交了,隻剩下二十萬。”
伊凡駭然:“二十萬美元!她怎麼會有這麼多錢?這幾年她都幹了些什麼!?”
蕭劍揚說:“這幾年她和一些被國家遺忘了的士兵一起在國外當雇傭兵,賺了不少錢。得知俄羅斯要對車臣用兵,國家需要她之後,她毫不猶豫地回來了,當雇傭兵賺來的錢都要交給國家,但她堅持留下二十萬美元給二老養老,為此還得罪了上級。”
伊凡老淚縱橫:“那個叛逆的丫頭,她怎麼……她怎麼敢一聲不響扔下我們跑到國外去當雇傭兵,她怎麼敢!萬一她死在國外了怎麼辦?我們豈不是一輩子都見不到她,甚至不知道她死在哪裡了?不行,我要揍她,告訴我她在哪裡,我非揍她一頓不可!”
蕭劍揚眼裡泛起淚花,拿過背包打開,從裡面拿出一個盒子打開遞過去:“這個也是她讓我帶回來的。”
伊凡一看,是一具高精度瞄準鏡。波琳娜是狙擊手,這一點他是知道的,所以看到那具瞄準鏡,他明顯愣了一下,拿起來翻來覆去的看了半天,不得其解,隻能試探着問:“這是從她的狙擊步槍上卸下來的?”
蕭劍揚點了一下頭。
他注意到,安娜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廚房裡走出來偷聽自己與伊凡的談話,當伊凡從盒子裡拿出狙擊步槍瞄準鏡的時候,她的面色突然變得慘白。
伊凡還沒有反應過來:“她為什麼要拆下瞄準鏡?她可是很愛惜武器的啊。”
蕭劍揚不說話,從背包裡拿出一個用黑布包裹着的盒子,跪倒在地雙手奉上:“這是她讓我帶回來的第三樣東西,也是她留下的最後一件東西……”
安娜如遭雷擊,身體搖搖晃晃,眼看就要倒下了。
伊凡終于感覺不對勁了,跳起來瞪着蕭劍揚,低吼:“她到底怎麼樣了?告訴我!”
蕭劍揚低着頭,咬着嘴唇不說話。
伊凡吼了幾聲都得不到回答,伸手将東西搶過去,粗暴地扯掉包裹在外面的黑布。
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骨灰盒,骨灰盒上貼着前蘇聯的國旗,還有波琳娜的照片。
他登時就呆住了。
蕭劍揚哽咽着說:“十天前,她接到上級的命令,讓她帶領她的連隊增援在杜蘭山口被數千叛軍包圍的新兵營,她帶着幾十名傘兵義無反顧的去了……剛開始的時候上級說隻要堅持半天增援就能到,結果由于天氣惡劣和敵軍層層狙擊,她苦撐了一天兩夜,也沒能等到援軍……在彈盡援絕,眼看就要全軍覆沒之際,她帶領她的連隊僅剩的四十多名士兵向叛軍的指揮部所在的高地發起自殺式突擊,以全軍覆沒為代價打爛了敵軍的指揮部,迫使叛軍主力回援指揮部,然後她就呼叫炮兵,讓八個炮兵團向她所在的位置開火,與敵軍同歸于盡……”
安娜扶着牆壁軟軟的倒了下去。伊凡面失皿色,渾身發抖,大滴大滴眼淚奪眶而出,滴在骨灰盒上。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支撐,抱緊骨灰盒匍匐在地,打兇腔裡發出一聲哀痛至極的、凄怆無比的哭喊聲:“我的女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