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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紙面青屍(2)

法醫秦明系列(全集) 秦明 5619 2024-01-31 01:07

  我轉臉看了眼門口挂在牆上的溫度計,顯示室内溫度三十一攝氏度。
我說:“至少好幾天了吧?
不上班沒人問嗎?

  “據調查,最後一次看到丁市長的,是他的駕駛員。
”王局長說,“6月1日晚上送他回來。
丁市長說有篇調研文章要在一周内交,所以讓他們一周内不要打擾他。

  “現在還有領導自己寫文章的?
”林濤說,“而且他吃飯問題怎麼解決?

  “這個副市長真的是個好市長。
”王局長有些沮喪,“他是省委宣傳部下來挂職的,妻子早亡,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上大學了。
平時他挺廉潔的,很少出去應酬,都是自己做飯。
這房子也是市裡租下來給他住的。

  我的抵觸心理瞬間消失了。

  “6月1日是周六,今天是6日……”大寶在掰指頭。

  我們走上二樓的卧室,一股惡臭迎面撲來。
在昏暗的燈光下,隐約看見床上有一個人形的黑色物體。

  “我們局的法醫負責人是嫌疑人的親戚,”王局長說,“所以我們局的法醫被市委要求全體回避了。

  我驚訝道:“都有嫌疑人了?

  王局長的眼光有些閃躲:“這個,市委要求保密,不如你們先工作?

  我沒再為難王局長,看了眼寫字台上的筆記本電腦:“痕檢處理過了嗎?

  王局長用眼神把問題丢給身邊的刑警支隊副支隊長沈俊逸。
沈支隊點點頭,說:“有指紋,但是沒有鑒定價值。

  我見筆記本電腦處于待機狀态,于是戴上手套敲了下回車鍵。

  顯示屏亮起後,呈現出一篇文檔:“關于鼓勵本市各類文學作品發展的可行性報告”。
文章隻寫了三行字。
我查看了文檔的屬性,建立時間為6月1日22:05。

  “死者就是在這個時間遭襲的。
”我指着顯示屏說。

  “那個……同意。
”大寶說,“文檔建立後隻寫了三行字,顯然是剛開始動筆就遭襲了。

  我繞着床走了一圈,除了床上慘不忍睹的景象外,其餘一片平靜。

  “沒有什麼異常嗎?
”我問。

  “沒有。
”沈支隊說,“家裡很幹淨,感覺有一些灰塵加層足迹[1],但是很淩亂,重疊、破壞,沒有多少價值。

  “我的天哪!
”大寶突然叫道,“這屍體怎麼沒臉?

  屍體原先是被床上的毛巾被蓋住了頭部和全身,先前出警的民警到達現場後,掀開腳部的毛巾被,發現雙腳已經腐敗成墨綠色,就把毛巾被恢複了原樣。
因為法醫沒到,所以現場勘查員們之前也并沒有檢驗屍體。

  所以他們都沒有掀開死者頭部覆蓋着的毛巾被,沒有發現這一奇怪的景象。

  被大寶陡然一吼,驚得我心髒“怦怦”亂跳。
我強作鎮定,走到床側,朝屍體的頭部看去。
大寶說得不錯,屍體的頭部毛發以下,确實呈現出一張均勻的墨綠色的面容,隐約能看到鼻型,卻真的沒有五官。

  在昏暗的燈光下,乍一眼看去像是一個面部蒙了絲襪的劫匪,又像是恐怖片裡的無面人。
我蹲下身來,仔細觀察這一張看不到五官的面龐。

  “怎麼可能?
”沈支隊和王局長異口同聲,“難道死者不是丁市長?

  他們走過來看了一眼,卻“啊”的一聲驚叫。

  “不是丁市長,也不該沒臉啊。
”此時我已經鎮定下來,用手指按了按屍體的面部,面部的“皮”立即皺了起來。

  我頓時明白了:“嗯,其實,屍體的面部是被很多層紙覆蓋,屍體腐敗後,腐敗液體把紙完全浸濕,和面部其他的部位顔色一緻。
再加上這裡燈光不好,所以看起來像是沒有面孔一樣。

  室内溫度、濕度都很高,雖然隻過了五天,屍體已經高度腐敗成巨人觀。

  白色的床單被墨綠色的腐敗液體浸潤,呈現出塊塊污漬。

  屍體呈仰卧狀,雙手在背後看不到,應該是被人反綁。
雙足伸直,被黃色的寬膠帶捆綁後,又粘在床背上。
我掀起了屍體,看見屍體背後一雙發皺的手掌,同樣也是被寬膠帶捆綁。

  屍體一被掀動,背後儲存着的臭氣一下撲了出來,熏得我一陣發暈。
随着屍體姿勢的改變,屍體面部覆蓋着的紙在死者口部的位置突然裂了開來,屍僵緩解了的下颌關節也随之張開,看起來就像這個無面腐屍突然張開了皿盆大口,而且還往外流着墨綠色的腐液。

  正在勘查床頭櫃的大寶扭頭看了一眼屍體,吓了一跳:“哎呀媽呀,你慢點兒,吓死我了。

  沒有當地法醫們的幫助,殡儀館的工作人員又不願意來搬運腐敗屍體,我和大寶隻好親自搬運屍體。

  我擡起屍體的雙腳,大寶拽住屍體的雙肘。
因為屍體高度腐敗,氣體竄入皮下,加之組織的液化,屍體的表面變得光滑油膩,發力的時候,大寶手滑了,屍體“砰”的一聲重新撞擊在床闆上,把床上堆積的腐敗液體濺了起來。

  大寶看了看手套上粘着的屍體腐敗後的綠色表皮,又看了看被屍水濺上的自己新買的襯衫,一臉糾結着惡心和心疼的表情。

  屍體肘部的表皮被大寶抓了下來,露出有密集毛孔的綠色的腐敗皮下組織,皮膚的斷層面還在往外冒着腐敗液體和氣泡,屋裡的惡臭進一步加重了。

  “幸虧你抓下這塊表皮,”我說,“他的肘部有損傷。
表皮上還看不出來,表皮沒了,反而暴露了出來。
一會兒記得要檢驗一下死者的四肢關節。

  半夜的殡儀館裡,我和大寶正在解剖室的無影燈下工作。

  屍體穿着一個平角短褲和一個背心。
作為一個副廳級幹部,這一般隻會是一個人在家裡的時候的裝束。

  “死亡時間很清楚了。
”我說,“根據胃内容的情況,死者應該是末次進餐後五個小時左右死亡的,死者是6月1日晚上六點半和駕駛員一起吃的晚飯。
結合電腦上的文檔建立時間,大概能推算出死者是在1日晚上十一點半左右死亡的。

  “十點遭襲,十一點半死亡,很合理。
”大寶自言自語。

  “甲床發绀,内髒瘀皿。
”我切開死者的心髒各心房、心室,說,“心髒裡沒有看見凝皿塊,隻有流動的腐敗液體,心皿不凝。
看來他是窒息死亡的。

  我們又逐個打開雙側肘、腕關節和膝、踝關節。
這些關節處的皮下出皿,稱之為約束傷。
兇手在行兇過程中,如果有對被害人約束的動作,那麼最有可能的就是這幾個關節,隻有控制了這幾個關節,才能控制被害人的活動。

  果不其然,死者的雙側胳膊、腿的對應關節都有明确的皮下出皿。

  “說明什麼問題?
”我的聲音在防毒面具後顯得有些沉悶。

  “說明他死前被人約束後捆綁。
”大寶的聲音也有些悶。

  我搖了搖頭,說:“一個兇手是沒有辦法對死者的所有關節進行控制的。

  大寶想了想,然後使勁兒點了點頭。

  我接着說:“所以,我覺得兇手應該是兩個人以上!

  “全身沒有機械性損傷。
而且頸部、口鼻腔都沒有瘀皿,是怎麼窒息的?
”大寶皺着眉頭,再次在屍體全身污綠色的皮膚上尋找着。

  “誰說沒有?
”我指着屍體頸部說。

  屍體的頸部有幾處平行排列的小皮瓣,隐藏在已經膨脹了的頸部軟組織的皺褶裡。

  “這是小劃痕。
”大寶說,“劃痕又不能作為形成機械性窒息的依據。

  “我又沒說這個是導緻窒息的原因。
”我說,“這些小劃痕,應該是威逼傷。

  大寶“哦”了一聲:“有約束、有威逼,這兇手難道是在拷問他什麼?

  “我在考慮怎麼捺印死者的指紋。
”林濤插話道,“這手皮一蹭就掉。

  我看了看死者皺着皮的手掌,嘿嘿一笑,用手術刀從手腕部割了一圈,然後小心地掀起手皮向下褪去。

  死者的手掌皮膚和皮下組織之間充斥着腐敗液體和氣體,變得極易剝離。

  所以,很快我就把屍體的手皮像手套一樣完整地褪了下來。
拿着像橡膠手套一樣的手皮,我又小心地把這“人皮手套”戴在手上,對林濤說:“來吧,指紋闆,我來捺。

  林濤瞪着大眼,驚得說不出話來:“你你你,我我我……”

  “你,我什麼?
”我笑了起來,“快來捺。

  拿着指紋捺印闆的林濤嘟囔了一句:“你太惡心了,我受不了了……”

  在一旁研究死者面部覆蓋着的物體的大寶說:“老秦,我看出來了,臉上的這些是衛生紙,好多張呢。

  3

  “這兇手是什麼意思?
”大寶很費解,“為啥殺了人,還要費勁兒去找一沓衛生紙蓋在死者臉上?
是反映出兇手的心态嗎?
可是他為啥不就近用枕巾蓋上?
而且他用毛巾被蓋住了全屍啊,為啥還要費勁兒用衛生紙先蓋臉?
不可理解,不可理解。

  我也覺得很納悶,拿着那一沓被大寶取碎了的衛生紙,拼接在一起,翻來覆去地看着。
衛生紙貼在面部的一面在口部的位置有破損,但是破損并沒有貫通這一沓衛生紙的全層;衛生紙的外面則是完整的皺褶痕迹。

  突然我靈光一閃:“我們不是沒有找到死者窒息的方式嗎?
原來是這個。

  “哪個?
”大寶和林濤同時問道。

  “貼加官。
”我說。

  “貼加官”,是古代的一種刑罰方式,一般用于對犯人刑訊逼供。
司刑職員将預備好的桑皮紙蓋在犯人臉上,并向桑皮紙噴出水霧,桑皮紙受潮發軟,立即貼在犯人的臉上。
司刑人員會緊接着又蓋第二張,如法炮制。
如果犯人不交代,會繼續貼下去,直到犯人點頭願意交代。
若不願意交代,犯人即會窒息死去。
若交代,撕下來的桑皮紙幹燥後凹凸分明,猶如戲台上“跳加官”[2]的面具,這就是“貼加官”這個名稱的由來。

  “死者沒有導緻機械性窒息的損傷,”我說,“但是臉上有這麼一沓衛生紙。
衛生紙靠近面部的一面有破損,我分析是因為衛生紙受潮後貼在死者臉上,死者會用口唇和舌頭的運動頂破紙張來試圖呼吸。
但兇手繼續貼下去,直到貼到這十幾二十張,死者無法頂破衛生紙從而窒息死亡。

  大寶和林濤都點頭同意。

  “貼加官是古代刑訊逼供的方式。
”我說,“難道兇手想從這個副市長的嘴裡得知什麼訊息嗎?

  “他是分管文化、教育的副市長,”在一旁陪同我們進行屍體檢驗的沈支隊說,“沒什麼特權,也沒什麼能夠牽涉到别人重要切身利益的秘密啊。

  “說不準是劫财呢?
”林濤說。

  “不會。
”沈支隊說,“死者家裡的門窗完好,沒有被侵入的痕迹。
而且,家裡沒有任何翻動的痕迹。
怎麼看都是報複殺人,不可能是侵财殺人。

  “門窗完好?
”我說,“那應該是熟人作案了?
不然半夜三更,副市長怎麼可能給好幾個陌生人開門?

  沈支隊面露難色:“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市委要求保密,搞得神秘兮兮的。

  “她不就是個秘書長嗎?
”大寶說,“把自己當成是女特工了吧?

  “收工吧。
”我這一天累得夠嗆,“死亡原因和死亡時間都搞清楚了,而且我們也知道是熟人作案,兇手兩人以上,對死者有約束和威逼。
而且兇手還可能是想從死者的嘴裡知道些什麼,這些已經足夠了。
捆綁死者手腳的寬膠帶林濤帶回去明天仔細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證據。

  林濤搖着頭,一臉失望:“沒戲,膠帶邊粘着紗布纖維,兇手是戴手套作案的。

  回到賓館,我顧不上時間已晚,迫不及待地撥通了省城市局法醫科胡科長的電話。
我承認自己在這個副市長被殺案中難以集中精力,罪魁禍首就是那起發生在省城的蹊跷的碎屍案件。

  “胡老師,怎麼樣?
”我問,“案件有什麼進展嗎?

  電話那頭是胡科長疲憊的聲音,背景音是個厚重的男聲,看來他正在熬夜參加專案會。

  “毒物檢驗證實了我們的推斷。
”胡科長說,“死者的尿液裡檢出了毒鼠強代謝成分,死者死于毒鼠強中毒。
既然被碎屍,我們初步判斷是一起投毒殺人碎屍案件。

  “我關心的是那第十一根手指頭。
”我說,“是不是兩個人的?

  胡科長“嗯”了一聲:“所有的屍塊都确定是一個人的,就那根手指頭确定不是他的,而是另一個男人的。

  我拿着手機,打開桌子上的筆記本電腦,翻看着碎屍案件的照片。
臨來青鄉市之前,我拷貝了全套照片資料。

  “這根手指頭的斷端沒有明顯的生活反應。
”我說,“不可能是兇手誤傷了自己的手指頭,而是另一個死者死後被切下來的指頭。
可能會有另一具屍體!

  胡科長說:“我們收到DNA檢驗結果後,就組織警力、調用警犬對小區及其周邊進行了仔細的勘查,一無所獲。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那屍源呢?

  胡科長說:“正在查找失蹤人口信息,并篩選符合條件的失蹤人口的家人,進行親緣關系鑒定,希望能早一些找到屍源。
另外一路人馬,正在尋找毒鼠強的地下販賣市場,看能不能從毒源上下功夫。
毒鼠強是違禁藥品,兇手能搞得到,我們就能查得到。

  挂了電話,我疲倦地癱倒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闆,思緒如亂麻,然後我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被包秘書長請到了臨時專案指揮部。
這個冷豔的女秘書長已經收起了臉上的傲慢和輕蔑。

  “各位專家,請坐。
”她微微躬身,做了個“請”的姿勢。

  她的禮賢下士讓我反而覺得不安。
莫非是案件出現了僵局?
或者我昨天的反擊降服了她的冷傲?

  “受市委的委托,我今天來給各位專家介紹一下案件的前期調查情況。

  包秘書長僵硬地笑了一下,說,“其實我們之前有個嫌疑人,是另一個副市長陳風。
陳市長和丁市長一直是對頭,政見不合,經常在市長辦公會上各執一詞,甚至有一次差點兒發生沖突。
前幾天,省委組織部正在考察陳市長,準備提拔為巡視員,結果公示期内,省委組織部收到了匿名舉報信,并有一些陳市長收受賄賂的證據。
所以,陳市長非但提拔的事情泡了湯,目前還正在接受紀委的調查。
所以我們一開始認為這是一起政治性案件,可能是陳市長雇兇殺害了丁市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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