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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簡・愛 (英)夏洛蒂・勃朗特 5671 2024-01-31 01:07

  “羅切斯特先生有權享受同賓客們交往的樂趣。”

  “毫無問題他有這權利,可是你沒有覺察到嗎,這裡所議論到的婚姻傳聞中,羅切斯特先生有幸被人談得最起勁,而且人們一直興趣不減嗎?”

  “聽的人越焦急,說的人越起勁。”我與其說是講給吉蔔賽人聽,還不如說在自言自語。這時吉蔔賽人奇怪的談話、嗓音和舉動已使我進入了一種夢境。意外的話從她嘴裡一句接一句吐出來,直至我陷進了一張神秘的網絡,懷疑有什麼看不見的精靈,幾周來一直守在我心坎裡,觀察着心的運轉,記錄下了每次搏動。

  “聽的人越焦急?”她重複了一遍,“不錯,此刻羅切斯特先生是坐在那兒,側耳傾聽着那迷人的嘴巴在興高采烈地交談。羅切斯特先生十分願意接受,并且看來十分感激提供給他的消遣,你注意到這點了嗎?”

  “感激!我并不記得在他臉上察覺到過感激之情。”

  “察覺!你還分析過呢。如果不是感激之情,那你察覺到了什麼?”

  我沒有吱聲。

  “你看到了愛,不是嗎?而且往前一看,你看到他們結了婚,看到了他的新娘快樂了。”

  “哼!不完全如此。有時候你的巫術也會出差錯。”

  “那麼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你别管了,我是來詢問,不是來表白的,不是誰都知道羅切斯特先生要結婚了嗎?”

  “是的,同漂亮的英格拉姆小姐。”

  “馬上?”

  “種種迹象将證實這一結論,毫無疑問(雖然你真該挨揍,竟敢大膽提出疑問),他們會是無比快樂的一對。他一定會喜愛這樣一位美麗、高貴、風趣、多才多藝的小姐,而很可能她也愛他,要不如果不是愛他本人,至少愛他的錢包。我知道她認為羅切斯特家的财産是十分合意的(上帝寬恕我),雖然一小時之前我在這事兒上給她透了點風,她聽了便沉下了臉,嘴角挂下了半英寸。我會勸她的黑臉求婚者小心為是,要是又來個求婚的人,房租地租的收入更豐――那他就完蛋――”

  “可是,大媽,我不是來聽你替羅切斯特先生算命的,我來聽你算我的命,你卻一點也沒有談過呢。”

  “你的命運還很難确定。我看了你的臉相,各個特征都相互矛盾。命運賜給了你一份幸福,這我知道,是我今晚來這裡之前曉得的。她已經小心翼翼地替你把幸福放在一邊,我看見她這麼幹的。現在就看你自己伸手去把它撿起來了,不過你是否願意這麼做,是我要琢磨的問題。你再跪到地毯上吧。”

  “别讓我跪得太久,火爐熱得灼人。”

  我跪了下來。她沒有向我俯下身來,隻是緊緊盯着我,随後又靠回到椅子上。她開始咕哝起來:

  “火焰在眼睛裡閃爍,眼睛像露水一樣閃光;看上去溫柔而充滿感情,笑對着我的閑聊,顯得非常敏感。清晰的眼球上掠過一個又一個印象,笑容一旦消失,神色便轉為憂傷。倦意不知不覺落在眼睑上,露出孤獨帶來的憂郁。那雙眼睛避開了我,受不了細細端詳,而且投來譏諷的一瞥,似乎要否認我已經發現的事實――既不承認說它敏感,也不承認說它懊喪,它的自尊與矜持隻能證實我的看法,這雙眼睛是讨人喜歡的。

  “至于那嘴巴,有時喜歡笑,希望袒露頭腦中的一切想法,但我猜想對不少内心的體驗卻絕口不提。它口齒伶俐,決不想緊閉雙唇,永遠安于孤寂沉默。這張嘴愛說愛笑,愛交談,通人情,這一部分也很吉利。

  “除了額頭,我看不到有礙幸福結局的地方,那個額頭表白道:‘我可以孤單地生活,要是自尊心和客觀環境需要我這樣做的話。我不必出賣靈魂來購得幸福。我有一個天生的内在珍寶,在外界的歡樂都被剝奪,或者歡樂的代價高于我的償付能力時,它能使我活下去。’額頭大聲說道:‘理智穩坐不動,緊握缰繩,不讓情感掙脫,将自己帶入荒蕪的深淵。激情會像道地的異教徒那樣狂怒地傾瀉,欲望會耽于虛無缥缈的幻想,但是判斷在每次争執中仍持有決定權,在每一決策中掌握着生死攸關的一票。狂風、地震和火災雖然都會降臨,但我将聽從那依然細微的聲音的指引,因為是它解釋了良心的命令。’

  “說得好,前額,你的宣言将得到尊重。我已經訂好了計劃――我認為是正确的計劃,内中我照應到良心的要求、理智的忠告。我明白在端上來的幸福之杯中,隻要發現一塊恥辱的沉渣、一絲悔恨之情,青春就會很快逝去,花朵就會立即凋零。而我不要犧牲、悲傷和死亡――這些不合我的口味。我希望培植,不希望摧殘;希望赢得感激,而不是擰出皿淚來――不,不是淚水;我的收獲必須是微笑、撫慰和甜蜜――這樣才行。我想我是在美夢中呓語,我真想把眼前這一刻adinfinitum延長,但我不敢。到現在為止,我自控得很好,像心裡暗暗發誓的那樣行動,但是再演下去也許要經受一場非我力所能及的考驗。起來,愛小姐,離開我吧,‘戲已經演完了’。”

  我在哪兒呢?是醒着還是睡着了?我一直在做夢嗎?此刻還在做?這老太婆已換了嗓門。她的口音、她的手勢、她的一切,就像鏡中我自己的面孔,也像我口中說的話,我都非常熟悉。我立起身來,但并沒有走,我瞧了瞧,撥了撥火,再瞧了她一下,但是她把帽子和繃帶拉得緊貼在臉上,而且再次擺手讓我走。火焰照亮了她伸出的手。這時我已清醒,一心想發現什麼,立即注意到了這隻手。跟我的手一樣,這不是隻老年人幹枯的手。它豐滿柔軟,手指光滑而勻稱,一枚粗大的戒指在小手指上閃閃發光。我彎腰湊過去細瞧了一下,看到了一塊我以前見過上百次的寶石。我再次打量了那張臉,這回它可沒有避開我――相反,帽子脫了,繃帶也扯了,腦袋伸向了我。

  “嗨,簡,你認識我嗎?”那熟悉的口音問。

  “你隻要脫下紅色的鬥篷,先生,那就――”

  “可是這繩子打了結――幫我一下。”

  “扯斷它,先生。”

  “好吧,那麼――脫下來,你們這些身外之物!”羅切斯特先生脫去了僞裝。

  “哦,先生,這是個多奇怪的主意!”

  “不過貫徹得很好,嗯?你不這樣想嗎?”

  “對付女士們,你也許應付得很好。”

  “但對你不行?”

  “你并沒對我扮演吉蔔賽人的角色。”

  “我演了什麼角色啦?我自己嗎?”

  “不,某個無法理解的人物。總之,我相信你一直要把我的話套出來――或者把我也扯進去。你一直在胡說八道,為的是讓我也這樣,這很難說是公平的,先生。”

  “你寬恕我嗎,簡?”

  “我要仔細想想後才能回答。如果經過考慮我覺得自己并沒有幹出荒唐的事來,那我會努力寬恕你的,不過這樣做不對。”

  “呵,你剛才一直做得很對――非常謹慎,非常明智。”

  我沉思了一下,大體認為自己是這樣。那是一種愉快。不過說實在的一與他見面我便已存戒心,懷疑是一種假面遊戲。我知道吉蔔賽人和算命的人的談吐,不像那個假老太婆。此外,我還注意到了她的假嗓子,注意到了她要遮掩自己面容的焦急心情。可是我腦子裡一直想着格雷斯・普爾――那個活着的謎,謎中之謎,因此壓根兒沒有想到羅切斯特先生。

  “好吧,”他說,“你呆呆地在想什麼呀?那嚴肅的笑容是什麼意思?”

  “驚訝和慶幸,先生。我想,現在你可以允許我離開了吧?”

  “不,再呆一會兒。告訴我那邊會客室裡的人在幹什麼?”

  “我想是在議論那個吉蔔賽人。”

  “坐下,坐下!――講給我聽聽他們說我什麼啦。”

  “我還是不要久待好,先生。準已快十一點了。啊!你可知道,羅切斯特先生,你早晨走後,有位陌生人到了?”

  “陌生人!――不,會是誰呢?我并沒有預期有誰來,他走了嗎?”

  “沒有呢,他說他與你相識很久,可以冒昧地住下等到你回來。”

  “見鬼!他可說了姓名?”

  “他的名字叫梅森,先生,他是從西印度群島來的,我想是牙買加的西班牙城。”

  羅切斯特先生正站在我身旁。他拉住了我的手,仿佛要領我坐到一張椅子上。我一說出口,他便一陣痙攣,緊緊抓住我的手,嘴上的笑容凍結了,顯然一陣抽搐使他透不過氣來。

  “梅森!――西印度群島!”他說,那口氣使人想起一架自動說話機,吐着單個詞彙。“梅森!――西印度群島!”他念念有詞,把那幾個字重複了三遍,說話的間隙,臉色白如死灰,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你不舒服,先生?”我問。

  “簡,我受了打擊――我受了打擊,簡!”

  他身子搖搖晃晃。

  “啊!――靠在我身上,先生。”

  “簡,你的肩膀曾支撐過我,現在再支撐一回吧。”

  “好的,先生,好的,還有我的胳膊。”

  他坐了下來,讓我坐在他旁邊,用雙手握住我的手,搓了起來,同時黯然神傷地凝視着我。

  “我的小朋友?”他說,“我真希望呆在一個平靜的小島上,隻有你我在一起,煩惱、危險、讨厭的往事都離我們遠遠的。”

  “我能幫助你嗎,先生?――我願獻出生命,為你效勞。”

  “簡,要是我需要援手,我會找你幫忙,我答應你。”

  “謝謝你,先生。告訴我該幹什麼――至少讓我試試。”

  “簡,替我從餐室裡拿杯酒來,他們會都在那裡吃晚飯,告訴我梅森是不是同他們在一起,他在幹什麼。”

  我去了。如羅切斯特先生所說,衆人都在餐室用晚飯。他們沒有圍桌而坐,晚餐擺在餐具櫃上,各人取了自己愛吃的東西,零零落落地成群站着,手裡端了盤子和杯子。大家似乎都興緻勃勃,談笑風生,氣氛十分活躍。梅森先生站在火爐旁,同登特上校和登特太太在交談,顯得和其餘的人一樣愉快。我斟滿酒(我看見英格拉姆小姐皺眉蹙額地看着我,我猜想她認為我太放肆了),回到了圖書室。

  羅切斯特先生極度蒼白的臉已經恢複神色,再次顯得鎮定自若了。他從我手裡接過酒杯。

  “祝你健康,助人的精靈!”他說着,一口氣喝下了酒,把杯子還給我。“他們在幹什麼呀,簡?”

  “談天說笑,先生。”

  “他們看上去不像是聽到過什麼奇聞那般顯得嚴肅和神秘嗎?”

  “一點也沒有――大家都開開玩笑,快快樂樂。”

  “梅森呢?”

  “也在一起說笑。”

  “要是這些人抱成一團唾棄我,你會怎麼辦呢?”

  “把他們趕出去,先生,要是我能夠。”

  他欲笑又止。“如果我上他們那兒去,他們隻是冷冷地看着我,彼此還譏嘲地竊竊私語,随後便一個個離去,那怎麼辦呢?你會同他們一起走嗎?”

  “我想我不會走,先生。同你在一起我會更愉快。”

  “為了安慰我?”

  “是的,先生,盡我的力量安慰你。”

  “要是他們禁止你跟着我呢?”

  “很可能我對他們的禁令一無所知,就是知道我也根本不在乎。”

  “那你為了我就不顧别人責難了?”

  “任何一位朋友,如值得我相守,我會全然不顧責難。我深信你就是這樣一位朋友。”

  “回到客廳去吧,輕輕走到梅森身邊,悄悄地告訴他羅切斯特先生已經到了,希望見他。把他領到這裡來,随後你就走。”

  “好的,先生。”

  我按他的吩咐辦了。賓客們都瞪着眼睛看我從他們中間直穿而過。我找到了梅森先生,傳遞了信息,走在他前面離開了房間。領他進了圖書室後,我便上樓去了。

  深夜時分,我上床後過了好些時候,我聽見客人們才各自回房,也聽得出羅切斯特先生的嗓音,隻聽見他說:“這兒走,梅森,這是你的房間。”

  他高興地說着話,那歡快的調門兒使我放下心來,我很快就睡着了。

  第五章

  平常我是拉好帳幔睡覺的,而那回卻忘了,也忘了把百葉窗放下來。結果,一輪皎潔的滿月(因為那天夜色很好),沿着自己的軌道,來到我窗戶對面的天空,透過一無遮攔的窗玻璃窺視着我,用她那清麗的目光把我喚醒。夜深人靜,我張開眼睛,看到了月亮澄淨的銀白色圓臉。它美麗卻過于肅穆。我半欠着身子,伸手去拉帳幔。

  天哪!多可怕的叫聲!

  夜晚的甯靜和安逸,被響徹桑菲爾德府的一聲狂野、刺耳的尖叫聲打破了。

  我的脈搏停止了,我的心髒不再跳動,我伸出的胳膊僵住了。叫聲消失,沒有再起。說實在的,無論誰發出這樣的喊聲,都無法立即重複一遍那可怕的尖叫,就是安第斯山上長着巨翅的秃鷹,也難以在白雲缭繞的高處,這樣連叫兩聲。那發出叫聲的東西得緩過氣來才有力氣再次喊叫。

  這叫聲來自三樓,因為正是從我頭頂上響起來的。在我的頭頂――不錯,就在我天花闆上頭的房間裡。此刻我聽到了一陣掙紮,從響聲看似乎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搏鬥,一個幾乎透不過氣來的聲音喊道:

  “救命呀!救命呀!救命呀!”連叫了三聲。

  “怎麼沒有人來呀?”這聲音喊道。随後,是一陣發瘋似的踉跄和跺腳,透過木闆和灰泥我聽得出來:

  “羅切斯特!羅切斯特!看在上帝面上,快來呀!”

  一扇房門開了。有人跑過,或者說沖過了走廊。另一個人的腳步踩在頭頂的地闆上,什麼東西跌倒了,随之便是一片沉寂。

  盡管我吓得四肢發抖,但還是穿上了幾件衣服,走出房間。所有熟睡的人都被驚醒了,每個房間都響起了喊叫聲和恐懼的喃喃聲。門一扇扇打開了,人一個個探出頭來。走廊上站滿了人。男賓和女客們都從床上爬起來。“啊,怎麼回事?”――“誰傷着了?”――“出了什麼事呀?”――“掌燈呀!”――“起火了嗎?”――“是不是有盜賊?”――“我們得往哪兒逃呀?”四面八方響起了七嘴八舌的詢問。要不是那月光,衆人眼前會一片漆黑。他們來回亂跑,擠成一堆。有人哭泣,有人跌跤,頓時亂作一團。

  “見鬼,羅切斯特在哪兒?”登特上校叫道,“他床上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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