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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人間别久不成悲(1)

我隻害怕我愛你 沈南喬 6257 2024-01-31 01:07

  直到第二天,甯以沫才得到确切的消息,辜振捷的長子辜靖勳不久前因救兩名溺水兒童犧牲。昨天夜裡,他的遺體便被送回了聿城。這位年僅二十二歲的中尉,原本有着不可估量的前程,卻因救人和家人陰陽兩隔。

  接來下的幾天裡,全市各大媒體爆炸式地讴歌這位年輕烈士。甯以沫在報紙上見到了辜靖勳的照片,他和辜徐行形似神不似,照片上的他一臉陽光,剛毅英俊的臉上洋溢着笑意,仿佛這世間的一切疾苦都從未在他身上降臨過。甯以沫捧着報紙,望着他的照片,止不住地流淚,連她也不知道這眼淚是為什麼而流。

  辜靖勳的遺體告别式在聿城大院的禮堂舉行,辜家的勢力,加上辜靖勳救人犧牲的影響力,來參加告别式的各界人士多達兩千人。

  那天,天公仿佛都在為辜靖勳垂淚,天還沒亮就開始下雨。

  甯以沫和甯志偉早早就到了禮堂。遠遠見辜靖勳躺在白菊簇擁的水晶棺裡,辜振捷和徐曼相扶着站在最前面。

  短短數日,辜振捷的頭發竟白了一大半,他雖強打着精神,臉上卻是神情恍惚。徐曼整個人都軟癱在他懷裡,紅腫的眼睛像是不能視物一般,眼神空洞散亂,止不住的眼淚從她枯槁的臉上滑落。

  他們身後,則站着辜家的其他親屬,他們個個神情哀傷,一眼望去,還是能看出個個英姿挺拔,氣度不凡。

  禮堂裡,回蕩着如泣如訴的哀樂。

  甯以沫恍恍然站在人群裡,耳朵外像罩了一層膜,什麼聲音傳在耳朵裡都顯得極缥缈。

  台上,辜靖勳所在部隊的首長含淚念着悼文,将死者生前事樁樁件件述來,人們默默低着頭,不時傳來哭聲。

  門外不斷有晚到的人進來,皆自覺地在後排靜默立着。

  甯以沫聽到悼文裡那句“為了救落水兒童,毫不猶豫地從十多米高的橋上跳進冷水裡救人”時,強忍了很久的淚水驟然落了下來。

  這時,身後的禮堂大門出忽然傳來一陣紛沓的腳步,徑直往最前方走來。

  甯以沫和衆人一同回頭望去,隻見一個身穿純黑制服的少年在幾個人的伴随下走來,像是一路冒雨而來,他渾身已經被雨澆透,一道道雨水從他的發間滑落,沿着他蒼白瘦削的臉蜿蜒而下。

  他的唇抿得很緊,雙眸微微垂着,死灰般的臉上,看不見一絲半點人氣,明明是悲痛已極的神色,他卻铮然撐着,一絲不亂地越過人群。

  在看清他面容的瞬間,甯以沫的心像是猛然一隻手緊緊捏住了,無數個熱望叫嚣着随着皿液沖向腦中,她張口想大聲叫什麼,可是那些話像打了結一般,卡在嗓子裡,她的唇動了好幾下,卻連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她曾設想過千萬種和他再見面的場景,獨獨沒有想過這一種。她曾攢了千言萬語要和他說,可是當他站在面前時,卻連一個字都無從說起。

  徐曼在見到他時,忽然竭盡全力地大叫一聲:“阿遲……你哥哥死了!你哥哥死了!”

  那一聲叫得太用力,她渾身脫力般往地上滑去。

  辜徐行快步上前将她抱在懷裡,握住她的右手,下巴用力地抵在她頭頂上,緊緊閉着雙眼,在她耳邊輕聲說着安慰的話。

  徐曼全身劇烈起伏着,嘶聲喊着:“靖勳!靖勳!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你了!再也見不到了!”

  她一邊喊一邊欲往棺木邊撲,卻被辜徐行緊緊禁锢在懷裡。

  全場的人在見到這一幕時,紛紛啜泣起來。

  棺木合上的瞬間,徐曼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一下子掙脫辜徐行的雙手,撲到棺木前,卻在棺木合上的一霎,暈厥在地。

  悼念的人們都随着靈柩往外走去,一時間,堵在門口的黑壓壓的車子紛紛有序地發動,跟着靈車去火葬場做最後的告别。

  辜徐行并沒有跟着悼念的人們走,半跪在地上,用先前的姿勢抱着徐曼。良久,一行熱淚才從他眼角滑落。

  甯以沫怔怔地看着他,理智告訴她應該跟着悼念的人們出去,可是她的雙腳像被釘在了原地,怎麼也邁不出去步子。

  不知道什麼時候,辜江甯走到了甯以沫的身邊,低聲說:“一起去打個招呼吧。”

  聽見二人的腳步,辜徐行睜開眼睛,朝他們看去。

  辜江甯伸手,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節哀。”

  他微微點了下頭,目光轉到了甯以沫臉上。

  甯以沫曲緊十指,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不敢錯過他臉上一點細微的變化。然而他的眼神深沉得像無波的古井,饒是甯以沫怎麼看,都找不到她希望看到的東西――久别重逢的亦喜亦悲,故人相見的恍然如夢,往昔記憶的暗流翻湧,唯一可見的,不過是他澄明瞳仁裡倒影出的,她的小小身影。

  他們就那樣靜默地望着彼此,誰也沒有上前一步的意思,好像他們之間隔着一道無法跨過的鴻溝。

  可是他們明明又是那麼近,隻要一伸手就能切實地觸到對方。

  甯以沫憶起他們上一次的重逢,他們是那麼自然親昵地相擁在一起,如今,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隔岸相望。

  到底是什麼使他們變得生疏,是時間,是距離,抑或是人心?

  甯以沫的喉嚨沒來由地一緊,隻覺得再不能在他面前待下去了,眼前的人是他,但也不是他了。她低低說了聲“節哀”,在眼淚滾下來之前轉身離去。

  當天夜裡,甯以沫莫名其妙地病了。病來得很蹊跷,不咳也不頭疼,就是暈暈沉沉,渾身乏力,兇口像有什麼憋着,喘不過氣來。

  她翻出體溫計量了下,見沒有發燒,也就沒放在心上,早早地就睡了。

  第二天早起,甯以沫覺得身體好了些,隻是兇口那股郁悶勁兒依然在,她起床給爸爸和自己做了早點,正吃着,辜江甯就來了。

  辜江甯的氣色似乎不好,整個人有點發蔫,一副怅然若失的樣子。

  剛吃過準備去上班的甯志偉同他打了個招呼後便出了門。

  甯以沫指着饅頭說:“吃了嗎?再吃點吧。”

  辜江甯在她面前坐下,單手撐着下巴,懶洋洋地說:“喂,聽說那個家夥還要待幾天才去美國。”

  甯以沫低着頭沒有說話。

  “我覺得他變了,好像跟我們生分了。”

  甯以沫的尾指幾不可察地一跳,她放下輕咬的饅頭,擡眼看他。

  “不過,在昨天那樣的場合裡,換了我,也隻怕誰都顧不上了……今天肯定是不行了,他估計還有些雜事要忙,明天怎麼樣,明天我們請他吃個飯怎麼樣?”

  甯以沫暗淡的眼睛倏然亮了起來,輕輕點了下頭。

  第二天的飯局約在了下午五點,還在他們以前老愛聚的多功能廳。

  出發前,甯以沫把櫃子裡的衣服全翻出來,平鋪在床上。她以前從沒覺得自己的衣服那麼上不得台面,如今看來,那些衣服不是太蹩腳就是太土氣。最後,她隻得翻出江甯給她買的那條白裙子。這還是她第一次穿這條裙子,外面秋意已經很濃了,但好在是個陽光晴好的天,倒也穿得出去。

  等到套上裙子,她又嫌露了肩膀,隻好翻出一件半舊的格子襯衣穿在外頭。

  等到都收拾停當,趕到多功能廳時,他們早就到了,正坐在最角落的窗邊聊天。

  甯以沫剛進門,撞入她眼簾的就是穿着白色襯衣的辜徐行。

  辜江甯在跟他說着什麼,他端坐着在聽,目光雖瞧着他,但是那裡面透着股旁人難以察覺的淡漠疏離。

  甯以沫輕盈的心驟然墜了下去。

  以前她總是在記憶裡描摹他去美國後的樣子,她想,在原有的基礎上,他一定會變成歐美片裡那些ABC的優越樣子,明朗俊逸,開朗健談。但是她想錯了,即便在那樣一個熱情自由的國度裡,他還是按着自己原有的軌迹,成長為一個冷靜内斂、沉默少言的人。

  感覺到她的目光,他淡漠的目光掃過衆人,落在了她臉上。

  甯以沫本想大方地微笑,然後像叫辜江甯那樣叫他一聲“徐行哥”,卻在他目光掃來時,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

  辜江甯回頭見了她,笑着揮手:“過來!”

  她緩步越過人群,在辜江甯身邊坐下。

  落座時,她敏銳地發現辜徐行眉眼間有些細微的變化,隻一瞬,卻讓以沫讀出了一種物是人非的怅然。

  與此同時,甯以沫也忽然想起,她以前,總是坐在他的身邊。

  那頓晚餐吃得不盡如人意,甯以沫和辜徐行沒怎麼說話,都是辜江甯在問,問辜徐行在美國過得怎麼樣,準備考什麼大學,有沒有交洋女友。說到後來,見他談興寥寥,辜江甯也便不怎麼說話了。三個人靜默地吃着飯,辜江甯尴尬得有些坐立不安。

  菜是辜江甯點的,全是辜徐行和甯以沫喜歡吃的菜式,甯以沫看着,一股說不上來的情緒堵在兇口,遲疑了一下,她挑了一隻蝦球小心翼翼地放進辜江甯碗裡。

  辜江甯看着那隻蝦球,欣慰地笑了,他伸手晃了晃甯以沫的肩:“咱妹妹果然長大了,知道心疼人了!”

  辜徐行沒有說話,微微将臉側向了窗外。

  窗外,夕陽斜斜地透過玻璃,悉數落進他清明如水的眼底,将那雙幽黑的眸子照得格外通透,依稀透出些琉璃色。

  那頓飯到最後算是不歡而散的。

  三人在多功能廳外的主幹道上分的手,辜徐行往北,甯以沫和辜江甯往南。

  她回頭去看辜徐行的背影,他去勢決然,絲毫沒有猶疑留戀。再回頭看辜江甯,也是蹙着眉,一臉冰冷。

  走在主幹道上,甯以沫回憶起這麼多年來,他們三人的無話不說、休戚與共。那些歡笑、淚水、感動依稀還在眼前,可是現下的他們,竟是如此生分疏離。

  如此想着,甯以沫竟有些怔忪,連身後有車開過來都未曾察覺。還是辜江甯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到身後。

  “你是仗着那些車不敢撞你嗎?”

  甯以沫愣愣地站在路邊,暗想,剛才辜江甯諷刺辜徐行說,如今他和他們吃飯,竟有了餐桌禮儀,渾然不記得當年他們是怎麼一起搶零食,分一塊雞蛋灌餅的。這一别,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再相見了。這樣走了,下次見面,他們之間隻怕不單是餐桌禮儀,而是社交禮儀了。

  他二人都不說話,卻不約而同地走到當年偷學格鬥的小山岡上,并肩站着。

  時隔數年,聿城集體大院早已經沒了往日的生命力,山上荒草雜亂從生,山下,訓練的隊伍早已散去,操場沉在半明半寐的黃昏光線裡,像一片白茫茫的海。

  周遭的光線越來越暗,天空低得像在往他們身上壓,壓得他們幾欲無法呼吸。

  就在最後一線天光收攏的瞬間,辜江甯喃喃說了一句:“變了。他瞧不起我們了。”

  他忽然大聲朝着遠處喊道:“美國有什麼了不起的?當官的兒子有什麼了不起的?擺那樣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給誰看?我,辜江甯發誓,總有一天,我會比你強,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羨慕我所擁有的!”

  是夜,聿城又下起了連綿秋雨。

  辜徐行在客廳陪了會兒父親,接過保姆王嫂熬好的燕窩往徐曼的卧室裡走去。

  寬大的歐式大床上,暴瘦的徐曼深深陷在柔軟的鵝絨被裡,隻露了一張憔悴的臉在外頭。見到辜徐行,她空洞的眼睛裡略略有了些神采,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辜徐行将她從床上扶起來,用銀勺舀了燕窩遞給她。

  她啜了一口,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低微地嘶聲說:“過來。”

  辜徐行溫順地俯身湊近她。

  她伸出毫無溫度的手,觸上他的臉,沿着他的眉骨、鼻梁、臉頰輕輕地摩挲着,幹涸枯井般的眼裡漸漸泛起了點水汽:“兒子……我的寶貝兒子。”

  辜徐行抿唇不語,他知道,她叫的是另一個人,摩挲的也是另一個人。

  他和哥哥面容肖似,最大的區别就是一個開朗一個内斂,一個熱情似火一個靜水深流。自他有記憶起,哥哥就是這個家庭的中心人物,他嘴甜乖巧,總是哄得父母和爺爺開懷大笑,他聰明靈敏,天生熱愛軍事政治,連辜振捷都一再誇他“類己”,是個能繼承衣缽的人。

  相形之下,辜徐行則太不讨喜,辜振捷和徐曼經常議論說,這兩兄弟應該換個位置,當弟弟的反倒比哥哥冷靜持重。雖是誇他的話,但是大人從來都不會偏愛冷靜持重的孩子,他們都喜歡把家庭生活鬧得五彩缤紛的貼心棉襖。

  所以,徐曼和辜振捷把他們家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哥哥身上,早早送他去軍校,指望他在軍界做出成績,延續他們這一脈的輝煌。

  也幸得哥哥在,辜徐行才得以在相對寬松的環境裡成長,全面發展。

  哥哥的去世,摧毀了父母的全部希望和寄托,他們失去的,不但是一個兒子,更加是辜家的未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徐曼恍惚的眼神才有了焦點,她捧着辜徐行的臉說:“阿遲,媽媽隻有你了。”

  辜徐行反握住她的手,伏在她懷裡,輕輕“嗯”了一聲。

  “你是媽媽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你,明白嗎?”

  “明白。”

  “以前聽人說心碎、心碎,我現在才知道什麼叫心碎。我的心雖然還跳着,但是連我都不知道,它什麼時候就會爛成一地渣滓。阿遲,答應我,以後要聽媽媽的話。”

  靜默了良久,辜徐行終于又應了聲。

  “像你哥哥那樣,什麼話都聽我的。”

  辜徐行重重地阖上眼睛,半晌說:“好。”

  徐曼這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像是又有了氣力一般,她撐着坐起身:“阿遲,你要明白,我讓你聽我的,是為你好,不讓你走彎路。以前你不能走錯路,現在更加不能有半分行差踏錯,你不但要為自己活着,還要為你哥哥活着。不要怪媽媽自私,給你這麼大壓力,可是我們老了,爺爺也老了,我們的希望隻有你了。”

  辜徐行緩緩起身,垂首舀了燕窩,又遞去她嘴邊:“我都記住了。”

  “好,好。”徐曼松開緊握着他手腕的手,勉強扯出了點笑意,将那勺燕窩吞了下去。

  喂完那碗燕窩,辜徐行又陪了徐曼好一陣,她才漸漸安然睡去。

  出門下樓,回到客廳時,那裡已空無一人。

  王嫂聞聲出來說:“首長已經睡了,你也早些睡吧,明天的飛機早!”

  辜徐行點了點頭,走到客廳一隅,推開窗子,憑窗而立。

  一股冷冽的寒意迎面襲來,淅淅瀝瀝的雨聲随之灌入耳中,将他渾身的疲憊沖淡了不少。

  他借燈光望着漫天針尖似的細雨,發了會兒呆,忽然折身取了把傘,一言不發地往門外走去。

  王嫂連叫了幾聲,見他不應,又不敢驚醒樓上的人,隻好作罷。

  辜徐行撐傘站在他們小時候偷學格鬥的山岡上,目光迷蒙地俯瞰燈火闌珊的大院,雨水滴答滴答地打在傘面上,他緊繃的神經在這單調的聲音裡漸漸放松下來,在這樣混沌不明的冷雨夜裡,他竟覺得舒服了很多,以至于他想這樣一直站下去。

  他想,如果再見是為了下一次更為浩大的離别,如果再見是為了讓彼此再嘗一次那種被剝離的痛苦,不如就這樣錯開,後會無期吧。

  甯以沫兇口憋悶的感覺一直持續到初冬才見好。但是她爸爸甯志偉的咳嗽越發厲害起來,以前,他隻是白天咳,現在更是咳得整晚睡不着覺。

  有好幾次,以後都在半夜裡聽見他忍痛發出的悶哼聲。甯以沫心疼得寝食難安,一再勸他去大醫院檢查,但是他都推說沒事,堅持用枇杷葉和糖水梨将養着。

  直到有一次,甯志偉當着甯以沫的面咳出皿來,甯以沫終于忍不住,哭着求他去醫院檢查,他才迫不得已去了醫院。

  在等爸爸回來的那段時間裡,甯以沫心裡忐忑得要命,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她心裡盤旋。當天,甯志偉回來得很晚。甯以沫眼巴巴地望着他,卻遲遲不敢開口問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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