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沒在一起挺好的(1)
阿翹這個名字的由來,源于她每到關鍵時刻絕對翹辮子的光榮紀錄,運動會一百米接力,腸胃炎翹辮子;體檢倒在抽皿台上,暈皿翹辮子;期末考試她手裡那張答案最多的小抄,任憑朋友在後面踹了多久的凳子,她都不敢丢出去,翹辮子。
翹辮子翹得最嚴重的,是她初二那年遇上張同學之後。
張同學,高二理科生,1米83,全校知名風雲人物,夏天大家恨不得把彩虹穿身上他卻隻有黑白基本款T恤;冬天大家裹成熊,他就穿一件單薄的風衣,領子要立起來那種;當時帥哥發型都流行長劉海錫紙燙,唯獨他每天頂着一頭油亮的飛機頭。除了穿着打扮特立獨行,還是校籃球隊的主力,當所有女生驚歎籃球愛好者們精瘦的身材時,張同學以一身壯實的肌肉成為球場上最醒目的那隻。對,他有特别的形容詞。
阿翹所在的學校初中部和高中部在一起,恰巧高二的停車場就在阿翹班門口,第一次見到張同學,她的雷達就開了,所謂一見鐘情不過是動物最低等的原始獸欲,腦補自己挂着對方結實的胳膊被拎起來原地旋轉的場景以及被按在牆角欲拒還迎地融在他寬闊的懷裡。可惜阿翹當時還是個不起眼的小姑娘,容易害羞體質,在全校都認識的張同學面前,她除了敢用眼睛非禮别人,行動上從不邁出一步。
暗戀模式開啟以後,阿翹的生活就以張同學為軸心,特别喜歡黑白T恤,特别喜歡做課間操,特别喜歡放學,知道他每天都會去打球,于是就假惺惺抱着課本去籃球場後邊的凳子上溫習;知道他喜歡玩網遊,于是也默默注冊一個号蹩腳地浪費時間;知道他們家要轉好幾輛公交車,于是傻乎乎地一有時間就跟着他擠公交車;知道他喜歡梳飛機頭,于是專門去網上找各種各樣的發膠,當時的志向是去韓國做發膠代購,把最好用的都買給他。
但好在暗戀也不是毫無效果的,張同學最後認識了她。
在某個周一升旗儀式後,阿翹代表他們班上台演講,講到一半,人群中最顯眼的張同學突然擡起頭打量她,打量到阿翹直接恍了神,記不得稿子念到第幾行,腦充皿連字都看不清,傻愣愣待在台上,硬被旗手拽了下去。
既然認識了,那幹脆就碰撞出更多交集吧,不然有點浪費緣分,這叫沉沒成本效應。
學校有個社會實踐的慣例,各年級各班輪流一周為學校監工,阿翹被分在高二的停車場守車。張同學是個遲到大戶,每天鈴響二十分鐘才推着車慢悠悠地出現,一看這幾天是阿翹,更是遲到得喪心病狂,直接第一節課過了才見到人,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爽了小張,苦了阿翹,她不得不用“請×××吃飯”餐券買通駐守辦公室管遲到記錄的同學。
如此理所應當的原因很簡單,在他們第一次面對面交流時,張同學用三句話就擺平了阿翹:“你是上次升旗儀式演講的那個哦?”“輪到你們班社會實踐哦?”以及“那就不要記我遲到哦!”
英語課本上“好阿油?”後面還要答一句“服愛恩,三克油!”的啊,完全不給回答的餘地,重點是阿翹完全招架不住他那一口台灣腔,而且張同學是河北人啊!後來阿翹有問過他這個問題,他說,當年刷了十幾遍《流星花園》留下的後遺症。
停車場圍牆對面是一家叫作“胡子面”的蒼蠅館,放學後常排隊,這幾天唯一的慰藉就是可以随時吃到香噴噴的面,隻要在圍牆邊吼一嗓子,對面小妹就屁颠屁颠跑過來。更欣慰的是,張同學經常翹課跑來一起吃面。阿翹隻搬了自己的桌凳下來,于是她坐凳子上吃,張同學坐桌子上吃,為此還招來不少同學的閑話。不過阿翹心裡倒是樂呵,能跟風雲人物傳绯聞,臉上多貼金啊,即便身體成不了戀人,但心裡也可以滿足。
張同學有多奇葩呢,一有空就逮着阿翹講《流星花園》,知道她也玩同款網遊的時候,非要對照着攻略書跟她一起研究,他每天要吃三碗胡子面,加上三餐一天吃六頓,每次吃都很快,吧唧吧唧的,像吃滿漢全席一樣。阿翹也不厭其煩,純種腦殘粉對方的一言一行通通接受。
有一次阿翹問張同學,為什麼老遲到,他說因為他成績好,還說他坐在班裡後面牆角的位置,因為他上課愛講話,跟誰坐都講,還讓同桌也愛上講話,平時文靜得跟個聾啞人的姑娘,最後也能變成話痨。那你為什麼不好好聽課愛講話呢,阿翹問,他說不是他愛講話,是老師講得不好,人要多找找自己的理由。阿翹覺得這段對話該被消音。
社會實踐最後一晚,阿翹說了好多比如“這幾天真的很開心”“你要加油哦”這種莫名其妙的話,究其本意,是把這幾天與張同學的二人相處當作是約會,有些舍不得罷了,倒是張同學煞有介事地摸了摸阿翹的頭,說,“你可别幹傻事。”這一親密舉動讓阿翹的腎上腺素分泌過猛,當即滿臉通紅,吆喝着“呵呵呵呵”你想多了,為了紀念這幾天的革命友情,我請你吃胡子面,三兩,吃到爽!
晚上的學校空氣裡都是溫潤的泥土味,伴随着阿翹一聲聲嘔吐以及哭喊,泥土味顯得有些油膩。
二人份的三兩胡子面,阿翹心情還未平複,吃得過于迅猛,大口咬着面對張同學傻笑,直到吃到一口酸酸的東西才埋下頭看了看,筷子上還留着被咬掉的半截蟑螂,胡須還在上面。
阿翹哭得媽都不認識,關鍵時刻繼續翹辮子。
那隻偉岸的蟑螂最後成了阿翹與張同學感情升溫的橋,他倆有事沒事混在一起,吃串串的時候阿翹看見張同學鼻屎挂在鼻頭,也覺得可愛,網遊打怪掉了好裝備,故意說網絡卡讓張同學先去撿,他們還沒日沒夜地傳短信,從今天穿什麼到老師又講了什麼無聊課,事無巨細,為了那一毛錢一條的短信費,阿翹沒少省吃儉用。她覺得熱戀的情侶也不過如此吧,這應該是所謂的惺惺相惜,即将白頭偕老了吧。
初三那年愚人節,晚自習下課,同學叫阿翹說有人找,遠遠看見張同學穿着白T恤,手插褲兜一大隻走了過來,後面還跟了倆小弟,心花怒放的阿翹剛踏出教室門,就被突如其來的面粉撒了整臉,然後伴随着身邊女孩子尖利的笑聲,越來越多的面粉撲過來。
阿翹虛起眼在一片白茫的視線裡尋找那個笑聲的主人,一個短發戴着牙套塌鼻子的雀斑女孩。這人是誰啊,不等反應,又一坨面粉直接沖向了眼睛。
“别丢了啊,進眼睛了!”張同學把那個女生拉去一邊,阿翹揉着眼睛正想發大火,隻見他把手搭在女生肩膀上,抱在自己懷裡。面粉都落了下去,視線也變得清晰起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小波,你造(知道)的,我那位。”“哪位?”阿翹繼續揉眼睛,心裡想,你啥時候養了個寵物我怎麼造(知道)!“我老婆啦!”“哦。”阿翹揉眼睛。“沒一點表示哦。”阿翹用力揉眼睛,不說話。
“不要以為你現在是雪孩子,就以為自己不會講話哦哈哈哈。”
“你能不用台灣腔講話嗎?”阿翹用手捂着眼睛,直愣愣沖張同學丢出兩個字,“傻×。”
阿翹沒有哭,眼睛紅是被面粉熏的。
她是這麼安慰自己的。
她不覺得這是失戀,隻是可能兩個同行的人前進的方式發生了偏差,一個走向熱帶雨林,一個回到冰河世紀,她不會在最冷的地方待太久,張同學也不會一直衷心于熱戀。他們一定會回到屬于彼此的位置,再相逢的。
張同學以為阿翹生氣是因為面粉玩笑開過了,連發了一星期的道歉短信,阿翹假裝高冷都沒回,可背地裡要麼安排眼線,要麼親自跟蹤,把那個叫小波的女生摸了個底朝天。比自己大兩歲,身高1米65,張同學隔壁班,因為聲音特别于是常給各種動漫愛好團配音,愛畫畫,喜歡周傑倫,曾經畫過一幅兩米乘以兩米的周傑倫油畫親手送給他,愛吃麻辣小龍蝦,頭發是對面那家發廊三号師傅剪的,喜好花花綠綠的衣服,一般男生絕對正眼都不瞧的類型,以及張同學每晚都要送她回家,因為他不是一般的男生。
因為和張同學的短信少了,于是憑空多出大段時間,阿翹書也看不進去,腦袋一挨着枕頭精神又立感抖擻,那會兒流行寫交換日記,阿翹就大半夜給張同學寫日記,還是報備每天穿了什麼、老師講了什麼,以及有多想他。當然,那本日記從沒交到張同學手裡。
中考成績下來,分數線連學校最差那個班都沒過,升不了學,阿翹把自己關在卧室櫃子裡哭天喊地裝可憐,她知道老爸找關系肯定能讓她上,而且她指定要去高一(7)班,因為7班跟高三在一層樓。
後來就出現了這樣一道靓麗的風景,立領風衣男肆無忌憚地牽着聖誕樹雀斑女閑逛,所到之處背後必定帶着一個像女兒一樣的跟屁蟲。胡子面館被阿翹拉入黑名單,于是每次就在旁邊買一籠包子看着張同學和小波吃面,他們三個還一起去爬過峨眉山,一起去打乒乓球,一起翹課去看周傑倫的演唱會,好在小波從沒有對阿翹夾在二人中間有半點不爽和疑慮。
悄無聲息地半年過去,小波決定考美院,于是大段時間都不在學校,每一次回來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頭發變長,也瘦了,越來越漂亮。出于同性本能的排斥更何況是情敵,阿翹也不甘示弱,買遍了所有美妝雜志學化妝,本想把自己弄得跟小波一樣,卻每每搞得像個鬼。
高三下學期,張同學經常跟小波吵架,本來見面次數不多,一碰面就以穿着打扮為導火索開始翻舊賬,鬧革命。最後一次吵架,是小波做激光手術把雀斑點掉之後,張同學暴怒,當着小波的面把手機扔到樓下,說這輩子都别聯系他了。阿翹心情很複雜,她覺得自己當卧底這麼久總算功成身退,張同學可以回到自己身邊了,可她看到張同學自此一蹶不振就心軟了。不振到什麼程度,第一名的成績在模考後瞬間落到第十八,不上課,風衣也不穿了,套着髒兮兮的校服每天泡在網吧裡。
有種感覺怎麼形容呢,就是你喜歡一樣東西,但又不能得到它,于是每天都捧着,看看就好。有其他人喜歡,說明是這個東西真心好,反正自己捧着,就當作擁有了。但如果有一天這個東西自己碎了、壞了,你就無能為力了,捧不住,隻能求着能修好它的人,讓它回到原來的樣子。
阿翹還是去找小波了。
阿翹問她,為什麼要把自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小波反問,那你覺得現在的我漂不漂亮。阿翹停頓了一會兒,回答,漂亮。那不就行了,小波笑起來。可是他不喜歡你這樣,阿翹嗆聲。他不喜歡這樣?那你幹嗎還要學我化妝打扮呢,小波那個尖利的笑聲又飄了起來。
小波早就知道阿翹喜歡張同學,隻是從沒把她當回事兒,不把比自己還不如的人當成敵人。她冷笑完丢給阿翹一句話,然後就離開了。
她說,你省省吧,醜小鴨能變成白天鵝,不是醜小鴨有多努力,而是她本就是。
第二天阿翹課間去找張同學,卻無辜被對方當成靶子,當着所有同學和高三學長學姐的面,被狠狠罵了一通。“你去找小波了?你找她幹嗎?”阿翹被對方抓着肩膀悻悻地憋出幾個字,“讓……讓你們和好啊。”
“你閑的!”張同學側身張着嘴大口呼吸,然後回過頭指着阿翹鼻子罵,“她已經有别人了,一個香港佬,那些整容買衣服鞋子的錢都是他的,你是白癡嗎,你看不出來嗎?!”
阿翹眼睛有些紅,她想找一把面粉塞進眼睛裡,她說:“我真不知道。”“我就不想讓她覺得我在乎她,我都沒去找過她,你去!你誰啊,你就是想看我笑話,開心!”張同學停不下來,一股腦髒詞兒屁話全湧上來了,這段時間的情緒跟他的飛機頭一樣,航空管制太久,終于可以起飛了。
居然這個時候全轉換成河北口音了,阿翹腦袋突然放空了兩秒,然後控制情緒的那個閥門突然開了,她咬了咬嘴唇,交換日記裡,失眠的晚上,那些沒說出口的話,全成群列隊從嗓子眼冒了出來,“我誰,我喜歡你啊我誰,喜歡你一年多了,網遊是為你玩的,每頓飯錢是為你省的,課間操的體轉運動是為你轉的,知道你愛遲到所以社會實踐去管車棚是為你求班長的,每次畫成鬼的眼線是為你畫的,468轉628再轉11路公交車的所有路線圖也是為你記下的,全世界都知道了,為什麼就你不知道,我是白癡,那你能醫好我嗎,醫不好你還對我這麼好,你是傻子嗎?!”
說完阿翹就哭了。
張同學說不出話,周圍的同學也瞬間啞了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