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飛機的除了陳簡和秀一外,還有一名法國籍的助産士。
他們是在早上九點到達機場的。陳簡看到機場外圍有一堆堆飛機的殘骸,不知道是撞毀後還是退役後被拆除的。
她在内陸航機的客運站買了一份英文報紙,随意掃了幾眼,上面有關于伊戰結束後首次多黨參加大選産生過渡國民會議,并組建過渡政府的報道,和美國國内爆發大規模反戰□□的彩色圖片。
報紙反面右下角,簡短地提及巴黎發生的一起小規模火.拼事件,有受傷的華人,配的圖片中,幾個法國憲兵正拉起警戒線。憲兵的旁邊,有一個模糊的輪椅的影。她湊近了看,覺得像那個人,再仔細看,又覺得不可能。
辦理心理托運的時候陳簡接到恩一的電話。
他問:“在哪兒了啊?”
陳簡望一眼澄藍的天空,回答:“達爾富爾。”
他們相互默了半天。
恩一率先開了口:“你說你這人啊,你就不問問我在哪兒嗎?”
陳簡依順着他的話問了:“你在哪兒?”
恩一說:“我在哪兒啊?巴黎。”
電話那頭的女人哦了一聲。
恩一幾乎要笑出來了,她這是記仇呢,怕是早在心裡把他反反複複罵了一遍又一遍。小心眼的很啊,真是小心眼啊,十幾年了,也還是跟以前一個樣子的,老樣子。
他又問:“吃過了沒有?”
“吃過了。”
于是他也哦了一聲,說:“好好吃飯,好好睡覺。”說完他就将電話挂了。
陳簡握着電話看了一會兒,然後把手機和報紙一同塞進包裡頭。她擡頭,面前的隊流愈來愈短。
恩一把電話推到一邊,右手握住了被子,滾燙的,燙得他幾乎一個哆嗦。他低頭把深綠色沉浮的葉吹了吹,輕抿了一口,對身旁提着醫藥箱的女人說:“尾蓮啊,不,愛子啊,你看我們商量下行嗎,把換藥的時間推遲一下。”
愛子看着面前的男人。他看起來瘦且勞累,眼窩下有黑眼圈,側面的輪廓更加瘦削了。她是不會被表象所迷惑的,她知道如果需要,這個男人可以如何對别人與自己狠下心腸。
她垂眼,望見醫藥箱上的純白,鮮紅十字像淌着皿,紅紅的光漫進她的眼睛。
愛子想起十幾年前,她的親姐姐尾蓮不幸丢了性命,得到消息的那天下午,這個青年來了,來向她父親提出一個意見。她那時是很那麼一點悲傷的,她在門外站着,腦子裡是以前和姐姐一起的一些事情。門關了約莫半個小時,然後,門開了,她聽見父親哈哈大笑,說好好好。她看見父親向她招手,她走過去,仰頭望見父親青色的下巴,又轉頭,看見那個青年沉靜的清隽的臉,四目相對,青年向她露出一個微笑。
父親難得摸了她的腦袋,要她配合着演一場大戲。
她是拒絕不了的。她從小被教育要絕對服從。
戲的主角是她和那個她陪伴了有一段時間的姑娘。真是外表強硬,卻心地純善又輕信的小姑娘啊。她随便演了那麼幾場,對方就這麼将她信了。
一切都是在籌謀之中的,她随她一起逃跑,又舍己将她救了,把戲演活演圓了。小姑娘受不了,崩潰了,再也不逃了,成了心懷負罪,沉默試藥的羔羊。她則被帶走,刀片割在臉上。再睜眼時,愛子成了尾蓮。
而青年自此得到父親絕對的信任。
此刻,愛子将醫藥箱打開了,取出新鮮的繃帶和藥水,說:“不行,你什麼都不怕,為什麼要害怕換藥。”
恩一掀開上衣,露出腰腹,緊纏的繃帶,他笑了,說:“誰說我什麼都不怕,我怕死,怕老,還怕小姑娘纏着我哭。”
愛子給他換藥,邊換邊想:你既然愛護她,又何必傷害她。你既然傷害她,又何必再去愛護她。你這樣對她,又狠狠瞞着她,她要是知道了,會如何恨死你,又會如何因為既愛你又恨你而不願再想起你。
她想起陳簡,覺得真是可憐啊。半響,又漠然地想:我也是可憐人,又怎麼去可憐别人呢?
她把藥換好了,站起身來。垂眸看到男人的臉。恩一摸了摸臉,笑:“你看我做什麼?”
愛子想起他繃帶下傷口背後的官司。她向來對他講話是不拐彎抹角的,“我覺得你命不久矣。”
恩一聽了,一愣,拍手大笑。笑停了,他指了她說:“我跟你講啊,我小時候,我媽媽帶我看了個算命的瞎子,說我附的是阿喀琉斯的命格。你别問我他一個中國鄉村的算命瞎子為什麼會知道古希臘神話,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知道。但阿喀琉斯你曉得嗎?”
愛子說:“曉得。”
恩一說:“你我都曉得,我媽媽那卻不曉得的,那時我也不曉得。她就問了,瞎子告訴她阿喀琉斯是一個國家的很會打仗的家夥,是仙女生下來的,仙女為了讓自己的兒子戰無不勝,抓着兒子的腳踝泡到一個很厲害的河水裡,泡着泡着這個姓阿的孩子就練成了‘金鐘罩’,是不會死的。可是他的腳踝因為被他媽媽抓住,沒有泡到,所以腳踝成了唯一的弱點。但他仍舊是很厲害的戰神。我媽媽聽了高興得很。”
愛子說:“你記得你媽媽?”
恩一的笑停了。他抿一口茶水,留給她一個沉默下來的側臉。于是愛子很識趣地退了下去。她去洗手間摁了洗手液,淨了把手,又去房間看了十來分鐘的《貓和老鼠》。她有點口渴,暫停畫面,走出來,去讨水喝。她捧了水,擡眼看到恩一自己扶了輪椅,試圖下樓梯。他動作是很娴熟的,可今天不知怎麼得,他動作沒拿穩,摔了下來,他跌落在地,震得一旁高高擺着的花瓶落下來。瓶子摔裂了,一片抹着色彩的碎片散開來,撞着割過他寬大褲擺下瘦弱□□的腳踝。
一道細細皿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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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簡他們乘着四驅車去往營地。
沿路有很多灌木和小草,路途崎岖不平,好在是旱季,不算泥濘。他們下了車,有赤着腳的孩童跑來,用生硬的英語向他們問好。司機告訴他們當地可以用電話,幾個人摸出手機,都收到了信号。
陳簡把口袋和包裹全部翻了一遍,不見手機的蹤影。她捏着包帶想了好半天,想起排隊的時候被人無意撞了下。
她心裡低低罵一聲。
營地是長方形,有守衛守着混凝土圍牆,牆裡是房屋,木搭或者磚砌,一半對一半。她進了屋子收拾東西,屋内是原始的泥土地,窗框長滿澀澀的鏽,一推,咯咯鈍叫。
陳簡翻出隻茅草掃把,掃一圈,捉出蒼蠅、飛蛾、草蜢、蜘蛛無數,還有一隻敏捷的小蜥蜴,被她逮了尾巴,睜大眼睛瞅着她。
她捏着這可憐的小畜生,晃蕩幾下,冷笑一聲,毫不客氣将它請出窗外。
打掃完畢,陳簡拄着掃把撐在原地。又覺得真是落寞。
她望向窗外這片原始古老的大地,思想發了散,想到那時候,承钰跟她講,以後頭發白了,要學着盧梭,在湖邊造一間屋子,不用太大,木頭的,住下來,每天什麼都不用做,單單做思想家。她就指了手笑話他,笑話好半天,仔細一想,又覺得這注意有幾分可取的地方,便和他論起來。論着辯着吵起來,她覺得盧梭已經寫出了《瓦爾登湖》,那他們就要另辟蹊徑,住在山裡頭,以後寫個《xxx山》,千萬不能跟盧梭重複了。她當時咬了湯匙,說:“那叫拾人牙慧!”。他們在這方面達成了一緻,又為在哪座山裡隐居吵起來。最後承钰敗下陣來,氣得要死,還不得不舉了白旗。她成了戰勝的得意洋洋的小霸王,言笑晏晏地給他舀了一勺子湯水。最後他們講好了,約定了,不要湖,山也不要了,到時候住到秘魯去,她寫一本《科爾卡大峽谷》,他為她譜隻曲子,再做個序。他們和和睦睦地吃了飯,他祝她早日捧回諾貝爾在文學界占領一席之地,她祝他幹掉莫紮特貝多芬然後流傳千古。和平了沒多久,飯後他們又為到時候用英文寫還是用中文寫戰起來。
陳簡站在原地,覺得真是好笑啊,為這些個事情都能吵起來。她想着,怔怔落了眼淚。
門在這時候開了,秀一走進來,說:“我來看看你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面前垂着頭的女人擡了臉。滿是眼淚的一張臉。
他驚一下,說:“你怎麼哭了?”
陳簡用手背擦擦眼睛,說:“看這裡壞境這麼差,自己還巴巴地跑過來,覺得自己好偉大,被自己給感動哭了。”
秀一望着她笑,說:“是呀,你真偉大。”他走過來,給她一個擁抱,在她耳邊說:“歡迎開始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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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事故,承钰的退役手續很快辦下來了。這年六月的時候,他回了美國,誰也沒說。他消沉了好幾天,門也不出。第二個星期六的那天,他終于出了門,開車去看一場演講。
演講者叫尼克・胡哲,天生沒有四肢,隻有左側臀部以下的地方有一個帶着兩個小小腳趾的“小腳”。尼克在演講中用風趣的幽默感将自己對生命堅定的信仰,和如何戰勝重重困難的故事分享給了衆人。
演講結束後承钰開車回住處。一路上,他在思考,一個男人的一生,到底該如何活着。
他将車停進車庫,拔下鑰匙,推開門。承钰沒從車庫内部通道回樓上,而是走出車庫。他邊走邊想:一個男人,應該盡力去保護自己的家人,應該努力去實現自我的價值,應該為這世界上無數個不相識的生命而活,去竭力回報自他出生起從這個世界,從其他人的工作中獲得到的一切。
他雙手插在口袋裡,走出車庫大門,風撲在臉上。他擡頭,看到夜色鋪天蓋地漫過來,有漂浮的無數燈火。
這一刻他想:一個男人可以被毀滅,但絕不能被打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