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四回故人已乘蝙蝠去,此地空餘明月樓
明月樓,月色未央,絲竹不休。
這裡是李顯最愛的一處歌樓,蓄養着樂師伶人歌姬之類,隻有在靡靡音色,幽幽燭火之中,隻有在這輕羅紗衣,亦真亦幻的浮華夜色裡,他才能得到平靜。
今兒這一位胡姬舞樂,跳的是一曲清越明快的盤鼓舞,随着她腳步挪動,雲袖飛揚,眼花缭亂。
大唐的天子倚紅偎翠,卻不知他的座位旁,還有一對兒男女,一邊喝茶水一邊同樣欣賞着他的歌姬,他的絲竹,他的茶飲。
“我們已經跟着這厮好幾天了,也沒有什麼反應啊。
”華練順手拿了李顯一把胡瓜子磕了起來。
陳輝卿看着華練又在拿李顯的吃食,無奈,微微搖頭:“還能如何?
”
“也是,如果跳着來,恐怕會有遺漏。
”華練側頭看了看李顯,“你說這個李顯,他老婆那樣,他閨女那樣,他這樣,都這樣了,作為一國之君,卻還是連個宮女都不敢明着臨幸,敢情廬陵王那段兒他被S過?
有心理陰影?
害怕韋後?
”
陳輝卿悶聲不語,淡定在喝咖啡,吃玉露團。
這兩人這幾天跟着那李顯,過得也有點辛苦。
首先,為了防止一眼沒看見,枭光從烤爐豬和馬桶圈裡飛出來,基本上吃喝拉撒睡,都要盯着。
這樣一來,吃喝還好,拉撒睡就有點成問題了。
華練倒是并不介意一觀龍體,可陳輝卿很不樂意讓華練跟到恭房裡去。
其次,睡,也是有問題的。
李顯雖然氣管炎,一副很怕韋後的模樣,但是該偷的腥兒絕不會少,盯着他,看他偷偷摸摸在各種匪夷所思的地方與小宮女和女官們不可描述,沒有時間場合地點,抓緊早飯午休起夜,也是非常崩潰的。
而且光看着,隻能眼饞,也不方便在一旁參與一下,更是非常崩潰的。
再次,吃喝也不盡完美。
宮中大竈寡淡,中看不中吃,就算去廚房偷,也不過就是點心之流。
李顯的夥食很好,但有時辰有數量,要是按照華練的吃法,上一盤子酥油泡螺,李顯還沒動,她就給吃了,那也一定會被發現,搞不好會把心肝兒脆弱的唐中宗給吓死。
如此下來,找點吃的,還有看準時機。
最後,這個李顯,也的确是個無趣的人,看着他這一日起居坐卧,實在是很無聊。
華練每次想到溜出去晃悠晃悠,散散心,再看一眼陳輝卿淡定喝咖啡,都會心生愧疚,因為不忍心将陳輝卿一個人留在這裡而作罷。
然而,再不發生點兒什麼,華練就要拿李顯的鲛紗珠簾磨指甲玩了。
這一頓是近眠的宵食,因此李顯身邊食物,也是小巧點心零食之類。
市井之間賣得蠢大的古樓子,在宮中用模具做得便于入口,一層胡餅一層豉油,一層麻椒一層羊肉,如棋子一般,味道豐足濃郁,偏向重口,倒是适合頂餓佐酒。
隻是微微的澀味,讓華練吃出來,這些酒菜和之前那些都一樣。
不過,正如李顯吃的絕大多數喜歡的飲食一樣,這些食物都偏濃郁重口,因為這樣可以遮住劇毒的味道。
尋常的人類,想要弄出完全無色無味的毒,還是有一定難度系數的。
唐中宗所服用的,皇後娘娘親自督辦的,安樂公主親自采買的,是一種來自礦産的毒,礦山并不在中原,因此數量稀少。
這毒的味道,已經算是輕微,隻是有些苦澀,如果放在魚生之中,那是必定會被吃出來的。
配着酒一起,就不那麼明顯了。
李顯已經微醉,全沒在意,他的古樓子一個一個地在減少。
華練吃飽了,在李顯的龍袍上揩了揩手指,然後起身準備上個廁所去。
她瞧着燭光之下自己拉長的影子,心想着如果明天真的還沒有什麼,她真的就要出宮去逛一逛了。
“卿卿。
”華練喊了陳輝卿一聲。
陳輝卿看着她。
華練招招手,示意陳輝卿走過來。
陳輝卿很自然地乖巧起身,走到了華練的身邊。
華練突然伏在他身上,往他的耳朵裡吹氣。
陳輝卿看了看地上,又看了看李顯。
華練的影子,投映在李顯袍子的一角,那影子正在不着痕迹地緩緩拉長,可華練這會兒卻是不可能長個子的。
華練和陳輝卿兩人都低着頭,看着李顯袍子上映着的那一個孤孤單單的,華練的影子。
陳輝卿沒有在華練的影子身邊,看見自己的影子。
陳輝卿沒有影子。
陳輝卿握了握華練的手,華練深吸一口氣。
他們是藏匿了身形來監視李顯的,不可能會有影子,否則早就被人發現了,怎麼可能逍遙到此刻,還能安心地偷皇上的古樓子?
那麼,這個影子是什麼玩意。
華練緩緩後退,陳輝卿則幾步向前,他們一個人想要帶着這個影子離開這裡,一個人已經站在了李顯的身邊,想要随時出手保護。
李顯的确快死了,但不是現在,不是這一次。
從元壽來看,他還有一年的時間,就算是要死,也是一年之後。
他的死亡是一個節點,不會改變的。
陳輝卿看着李顯招過來那個小宮人,心知如果再不動作,恐怕這小宮人就要沒命了,他指尖一抖,漏出一點白光來。
那華練的影子似乎是覺察到了白光的存在,竟然縮了縮。
華練趁着它勢弱,反身一踩,踩得那影子噼裡啪啦,帶着火花一樣響。
從李顯這邊,他自然是看不到華練和陳輝卿的,隻是突然聽得噼裡啪啦的異響,低頭一看,差點吓死,自己的袍子仿佛是起了火,可那火是閃電之色,不過是幾個呼吸,就撲棱棱飛出好多的蝙蝠!
“啊啊啊!
又是那些妖物!
”李顯高呼,“快來人啊!
”
侍衛們聽得聲音,護駕進來,手中兵刃掃向那些枭光,可凡間兵器如何能傷枭光分毫!
隻聽得一片刀光劍影,卻是狼牙交錯,将兵器刃口碰得叮當作響,一轉眼一把好劍便缺牙露齒,破了模樣。
“妖物!
快請天師來!
”李顯大叫。
華練看着那些枭光,對陳輝卿說:“幫我驅趕一下,我想要收住它們。
”說着,她擡起手來,手中李子大小的藍紫宇宙也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
那些枭光仿佛是認得這藍紫宇宙的可怕,又或者是生物趨吉避兇的本能,竟然不再攻擊那些護衛,撲啦啦飛向窗外。
“别跑!
”華練一擡手,将手裡的球兒丢向了那些枭光。
陳輝卿的白光也張網而至,攔住了半數。
可惜到底是沒想到這些年齡極幼的枭光,竟然比之前見過的所有的都聰明敏捷,雖然力量不足,但直覺神準,這會兒竟然給跑走了一半!
華練氣得要把手裡的球兒捏碎,裡面的那一小半枭光們關在球裡,被捏的吱吱呀呀的,發出磨人心的聲音來。
“沒事,它們還會回來的。
”陳輝卿很淡漠地表示,“它們剛才,試圖鑽入李顯體内,但沒有成功。
”
華練剛才忙着打架倒是沒有注意,這麼一聽,吓了一跳:“卧槽,附體?
!
”
陳輝卿表情微微有些怅然:“對于這種生物,我們始終了解得太少。
”
又是些許時日過去,這期間,那溜走的一大半枭光,也曾試圖對華練抓起來的同伴展開營救,可結果不過是華練多出來一副康樂球。
一轉眼,便是李顯招來那謝遙期的日子。
一邊撥弄着香爐,李顯一邊神經質地嘀嘀咕咕。
華練也蹲在香爐旁邊,聽着他唠叨。
“可惜啊,這樣的好日子還未過多久,就要死了。
”
“人固有一死,見了那不吉之物,不死又何為?
”
“便是我不死于那不吉之物,也會死在妻兒手中吧。
那些毒藥混入食物,我也沒能早點發現。
”
“是因為快要死了,所以變得耳聰目明吧。
”
“若人有輪回,朕下次,必定要選擇遠離帝都之處,做個樵夫農人。
”
“啊,其實真的做了樵夫農人,也一定很辛苦吧。
”
“為什麼人不管做什麼都如此辛苦,不如不要做人了……”
“要不然,當一隻蝙蝠好了,看上去還挺逍遙自在的,隻是醜了點。
”
李顯一邊嘀嘀咕咕,一邊手裡不停,強迫症一樣地撥弄着香爐裡的香灰。
華練饒有興味地看着李顯,對陳輝卿說:“果然是龍子龍孫,還是有靈竅的,竟然在這個時候還能感覺到自己快死了,也不算是小白到底啊。
”
陳輝卿沒什麼表情,中肯地說:“時人風俗,見蝙蝠晝出則不吉,見蝙蝠群湧不休,則是死亡之兆。
”
“可這些并不是蝙蝠,是枭光。
”華練看了看李顯,“不過算了,他也分辨不出。
”
話說到這裡,華練有點困倦,伏在陳輝卿的膝頭睡了起來。
陳輝卿依舊端着他的咖啡杯。
李顯撥弄着香爐裡的香灰。
此時若是看去,這三人各忙各的,畫面也是頗為和諧。
可是李顯突然猛擡頭,打破了這份和諧。
他看着不小心被他挑出來的香灰,突然流下眼淚:“原來十日之後,便是朕的大限之際。
”
陳輝卿看着那香灰,似乎沒有什麼不妥。
華練聽見這話擡起頭臉一臉納悶。
陳輝卿拍了拍華練的肩膀問:“香灰和咖啡渣紅茶渣一樣,也能占蔔麼?
”
華練搖頭:“我不知道,似乎沒聽過這種占蔔――咖啡渣那種也不信好嗎!
”
就在兩人說着話的時候,李顯不知道從牆上還是什麼地方,摘下來一把鑲嵌着各色寶石,十分華麗的寶劍,未開刃的劍尖兒指着華練和陳輝卿的方向:“誰!
誰在那裡!
”
華練看着李顯,他的眼神雖然有點惶恐遊移,但劍尖兒卻毫無錯誤地指着自己這邊。
“也許,他看不見,但是因為快死了,所以感覺到了?
”華練不太确定,“又或者,他其實作為龍子龍孫,也是有靈異之能的?
”
“也許,是因為他是那些生物,選中的人。
”陳輝卿一口喝掉杯蓋裡的咖啡,擰好杯子,對華練擺擺手示意她靠後,“我來試試。
”
說着,陳輝卿指尖撚起一點白光,仿佛是迦葉尊者拈花一笑般,緩緩走向了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