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回在天願作比翼鳥,帶你裝逼帶你飛
一片紫色浪濤,潮潮疊疊,朝起夕退,置身于浪濤之中,無論看向哪個方向,都絕無邊涯。
這是一片令人沉醉又絕望的紫色大洋,除了亘古常聲的海波,沒有旁的聲音,除了瞬息潮疊的海水,沒有旁的景色。
這樣的紫色大海,每個生靈都曾見過,在它們最初誕生時,靈識從這片紫色之中升起,随着時間分分秒秒流逝,距離這片紫色越來越遙遠,最終隻能在生命終結之時,在那不可捕捉的一瞬間,再度驚鴻一瞥,投望出生的方向。
又或者也許有際遇奇特的人,能在某個奇迹的時刻,在午夜夢回,無知無覺地,看一眼這片紫色的大洋。
這裡是識海。
哪怕是最頂級的萃夢師,或者手握九州神鬼的天帝,都不願意來的地方,因為這裡沒有出口,沒有入口,一旦被困在這裡,永生永世,都隻能聽濤觀海,那種殺人的寂寞,無人能夠承受。
偏偏有一個人,就這麼以一個十分舒适的姿态,躺在這片紫色的海波中。
這人穿着一件純白的奇怪的衣服,這衣服看上去像是一件白色的長袖T恤,下擺垂在膝蓋處,上面沒有一點兒裝飾,連一顆扣子都沒有――通常這種衣服,是給精神病人穿的,怕他們傷了自己。
而眼下這件病服穿在這個人身上,卻很相得益彰,因為這個人模樣很俊美,氣質很脫俗。
這個人當然是陳輝卿,他被那奇怪的紅豆秧抛入雲端,然後,他發現,他回到了他的故鄉。
識海。
此時此刻,他躺在識海之中,享受他難得的片刻甯靜。
時間對于陳輝卿而言是沒用的,躺一千年和躺一分鐘,對他來說,毫無分别。
所以這世間萬物,對他來說,也沒有什麼意義,因為人的一生太短暫,神的一生也不夠長。
陳輝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存在于這個世界裡的,他隻記得當初他看見大地皲裂,飛出去的一大塊兒大陸,竟然後來變成了月亮;他隻記得當初他看見海裡突然多了很多的蟲,變成了魚變成了鹦鹉螺,變成了很多亂七八糟的玩意,包括人與妖,神與鬼。
世界從一個莫名其妙的無,變成了五花八門的有,于他而言,那可能是幾十億年,也可能是一瞬間。
反正時間概念什麼的,他記不清。
他隻記得他是“時間”,還有一個人與應與他遙相輝映,是“空間”,雖然說,所謂的時間與空間,也僅僅是個相對的概念,時與空,本就是一體的。
一就是九,太一就是九幽。
如果這個世界存在的奇點叫做盤古,那麼盤古的精神太一就是他,盤古的皿肉化作這世間萬物,但還有一樣東西跟精神一樣看不見摸不着,是盤古周身遊走的皿經氣脈,也化作了一個人。
盤古的經脈九幽,化作了代表“空間”的那個人。
不過,化成什麼都好,陳輝卿沒有任何想法,想要去找那個人,他甚至在剛開始被人們膜拜,按上東皇太一這個名頭的時候,就已經困了,等他午睡醒來,這個世界紛紛擾擾,原本無序的世界,竟然群雄割據,最強的一家,家主仿佛叫做嬴政。
嬴政的一生,短的令人想哭,可就是這麼眨眼的功夫都不到的一生,有一件事情,惹得陳輝卿注意了一下。
焚書坑儒,祭稚求仙。
那時候東皇太一大人已經知道這件事情跟誰有關,稍加留心,他就覺得,那個盤古經脈姑娘,實在太能作了。
那個姬晉,可不是什麼尋常的人物,那是和他們一樣複雜難測的精神化身,更别提那姬晉還有一半的生命,是從六合來的。
好端端的姑娘,做什麼要招惹這種男人。
瞧着人家作啊作啊的,後來還被不明所以的西王母給收了,結了滿地的姐姐妹妹,活活潑潑地當她的華練,東皇太一大人突然覺得,有點心堵。
他們明明一樣,都是真正的“盤古”所化,為什麼她就那麼熱熱鬧鬧的,自己就總是一個人呢。
就因為她是九,他是一麼。
有點不甘心。
如此算來,太一大人日行一善的聖人生涯,大概就是那時候開始的。
東皇太一大人生性就純善,不染纖塵,晶瑩剔透,隻是從前他懵懵懂懂,和芸芸衆生,總是保持着一段距離,而靠近時候,他卻發現,這些奇奇怪怪的生物,妖也好,人也罷,都十分鮮活生動,生機勃勃,永無休止,就像識海的紫色波濤。
于是東皇大人以各式各樣的身份,譬如法師,譬如大巫,譬如聖僧,譬如天使,譬如信徒,混迹于三千紅塵裡,擾攘八荒中。
本來挺好的。
那紛亂世界裡自有序制,東西也挺好吃,景色也蠻好看。
直到那時候。
那大約是明朝中期,他是世族大家陳家的嫡幼子陳輝卿,自幼便通曉佛法,少年時為祈禱大旱得雨,出家為僧,成了一位受人尊崇的聖僧,二十三歲便已經冠絕天下,很多人隻要默念他的法号,就能靜氣平心。
而帝國之主也十分看重他,請他在國寺住持,可他不習慣那種華貴,常年雲遊四方,那一年楓紅時,他正在永福寺。
那一日這個國家的皇後微服私訪追到了永福來求子,他不忍心見到癡情的帝後夫妻為了子嗣,遭到言官的攻陷,便打算修修這位皇後的命數,名義上請皇後齋戒一月,實際則要于時間之中,挑選合宜的溪流,賜予不可能,一份可能。
皇後身邊有一位女官,與皇後交情甚笃,那日夕陽西下,女官信步閑庭來到後山,撞見了躲了皇家侍衛,正借着挑水的機會,在後山看書的他。
他一眼就看出,不管怎麼紅塵劫度,那女官,正是“她”。
九幽。
華練。
曾經作得花裡胡哨的她,最終也入鄉随俗,不再那麼肆意張揚,斂翅停栖的模樣,對比最初那份逍遙快活無拘無束,不知道怎麼的,看着好像更添堵。
那時候陳輝卿才明白,原來,作為“同類”,她已經成了他的某種憧憬和寄托,代替她,獲得他不懂得如何獲得的塵世間的豐滿快活。
他希望她總是那麼快活,他原來不希望看到她順從,她沉穩,她不作。
結果,這位收斂了嚣張安靜得令陳輝卿心疼的女子說:“你是這個寺院的和尚嗎?
你長得真好看呢。
”
嗯這是該跟一個和尚說的話嗎。
那時候他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到底比她稍微早“存在”了那些日子,她認不出他,也不驚訝。
不過下一秒鐘他就驚訝了。
這位大姐嘀咕着為什麼感竟如此熟悉如此天經地義姐不是這麼不經勾引的人啊姐本來并不貪花好色的這是鬧哪樣呢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鐘情算了既然壓抑不住就不壓抑了來吧禦弟哥哥。
“禦弟哥哥是誰啊?
”他被猛獸一般爬到身上的她吓了一大跳。
“反正你的人生如此短暫這麼重要的時候就别糾結一個稱呼了!
”她一口啃上來。
然後兩個人都崩潰了。
難道是因為彼此類同,又或者此生同源,為什麼接近,接觸,纏綿,交融,是如此的自然合契,如此銷魂蝕骨,不可自拔。
皇後潛心齋戒,而後山如火楓林裡,女官與聖僧翻雲覆雨,欲罷不能。
如果是清平館衆人來評價,大概一定會彎下拇指鄙視――兩個碧池。
然而無論怎麼回憶,那都是極其奇妙的一段時間,他回想起來,心頭還會微微抽緊,發熱,有歡愉,有痛楚,仿佛時而退歸十丈軟紅,時而觸及天際終極,似悟似絕,九天歸一。
再然後,他們當然都知道了彼此的身份,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種離奇的發展有了一個俗套的結局:她跑了。
吃幹抹淨以後,跑了。
空間之神就算是被稍微束縛了力量,可若是跑了,他還是不容易找到的。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換掉陳輝卿這個名字。
他不再避開那些八荒九野的神仙,他開始承擔起東皇太一這個名号所附加的責任,他出席每一個冗長無聊的會議,向所有的人與非人證明他的庇佑,他的支持,他的态度――他就這麼放棄了想睡就睡的好日子,成了神鬼界會議專用代言人吉祥物,就希望她也能關注他,有空回來看看他。
他關注時間每一條河流,他歸正年華每一段分叉,從算籌到電腦程序,他從操縱時間的盤古之心,變成了守護時間的東皇太一,連上神們都納悶,任何人是他,幹什麼不行,非要守着一台電腦不可。
世間總有一人,讓心背叛自己,做出自己也不相信的事情來,總有一人,要昏一次頭――沒人能無動于衷,哪怕是那看似不變的蒼穹。
他甚至把自己那棟神奇的宅邸,加了她的名字,隻是希望有一天她能發現,進去瞧瞧這時間元祖的房子,多神奇,多美妙,裡面還有個人等着去約炮――願望美好,現實殘酷,她倒是發現了,然後把房子順手借給了别人。
一個迷路的人。
“那家夥是世間美好,是歲月清靜,是情操是美德是吉祥物,他不但不會介意,還會幫你的忙的。
”她是這麼對那個迷路的人說的。
果然,陳輝卿自己也看不下去,一個迷路的,不能回家的孩子。
他盡力幫那個孩子,甚至允許那孩子招來更多的孩子,記名,開店,招攬生意,尋找記憶――那間食肆裡每一個人都有一些故事,一些心事,隻有在那裡,才能獲得安甯。
他的房子成了托兒所敬老院,但這沒關系,他本來也沒法眼睜睜看着不管。
後來他就成了鎮宅獸,看守這些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留在這裡的孩子們。
怎麼說來着,好心有好報,那次那個倭國妖怪出現,她回來了。
她回來了,然後迷路的陳清平告訴他,想要留住一個想逃的人,要動動腦子。
他動了動腦子,然後發覺,自己還是很聰明的。
他們達成了一個協議,一起去對付一個,他其實很羨慕的人。
至少那個人雖然是找死的,可到底被她追逐着,惦記着。
不過家裡的孩子們都說,千萬别羨慕被憎恨的人,因為愛無由,恨有休,像是華練姐那樣的人,恨着恨着就累了,累了就忘了。
不過協議之後的日子,也是不錯的,不管她心裡怎麼想,到底她還是最喜歡他的身體的,喜歡的常常他笑一下,她就看得流口水發癡了。
後來有點兒麻煩,他們進了夢境,來到了久别的六合。
原來她追着揍的那個壞人,與六合深深關聯,就連六合的魔物,都具有那壞人的臉。
那人是陰影。
是那些光芒的影子。
有光,就有影子,就無所不在,包括投射進那魔物的身體裡。
那魔物本來是要把她擄走的,但他救了她。
然後她好像是發現有人給她托底,她變得更能作了,作着作着,把自己也搭了進去,一會兒和天使與國師密謀,一會兒又投胎在民國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會兒又冒出來好多的歲陰和歲陽,願意為她的計劃赴湯蹈火,最後,他拿着那顆紅豆想着,差不多就得了。
然後,他們來到了六合,然後,他就回到識海裡了。
想到這裡,陳輝卿覺得,這也是一份福氣,換做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一個,掉入識海,都會被無邊的孤獨殺死,隻有他,反而覺得挺享受的。
那種享受,就像沒有遇見她的最初,天遼地甯,無悲無喜,無欲無求。
不過,也差不多了,他差不多該出去了,因為他已經覺得,那樣的日子,其實挺沒意思的。
這個念頭剛剛閃過,識海之中便潮水翻湧,他看見那些屬于她的波濤翻卷,在他的眼前分成了兩排。
有些東西,是他都清楚,必須要去保護的。
比如,在六合之中,那唯一通向更高的次元的通道入口。
那麼,到底是用左邊這片波濤去埋葬那秘密,還是右邊這片呢。
屬于她的記憶,是兩個名字為分界點,左邊是她肆意張揚的九幽時代,而右邊,則是華練的那些光景。
選擇留下右邊,醒來以後她就不記得自己曾經為九幽的事情了,而留下左邊,她将恢複成九幽,擁有強大無可匹敵的力量,不記得所有關于華練的事情。
如果她是九幽,她的記憶裡就沒有他了。
陳輝卿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留下右邊。
承載着九幽的笑臉的記憶如潮水奔流彙入識海之中,而代表着華練的波濤則拍案向着陳輝卿而來,将他全身淋得濕透。
陳輝卿看着在他的懷中安睡的女人,露出了一個特别欣慰又無辜的笑容。
他去過屬于九幽的那段時間,他把那些事情都清清楚楚記在了心中。
那些記憶興許以後還有用,所以他穿越了時間去記住了,既然他記住了,她就可以忘了。
多好啊,她現在把九幽那點兒作死糟心的事兒都忘了,什麼姬晉,什麼百裡燕,什麼眸姬什麼魉狐什麼宮韻白,都忘了。
陳輝卿站在識海的水波之中,仔細想了一下平時清平館那幫人在做了什麼特别可心得意的事情以後都是怎麼幹的,然後,東皇太一大人笑得比天上的白雲更純淨,比人間的花朵更絢爛,嘴唇微啟,吐出兩個音節來。
“哦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