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女生 神鬼食堂之清平館

第二百三十四回竹杖芒鞋輕勝馬,銅鍋米線扣夙敵

  彩雲之南,日煦高甯,一日雲相,自青霏而沖粹,自沖粹而殷绯,這一方土地遠離中原的戰火紛飛,仿佛一首詞的上阕,還未到轉折抒兇臆處,盡是風景迤逦。

  雲下園子名邈園,遍植藥草,主院叫做雪浪雲濤,是并蒂雙成的兩個小院落,雪浪有池水柔波,雲濤則吊高地勢,院子由葫蘆池相連,後面一片竹林,藏着一處隐蔽獨立的别院,也有個好聽的名字,喚作幽篁裡,用作客居。

  雪浪雲濤之中,有院子主人細心擺弄着一盆已然開放的翠色菊花,溫聲笑:“來了這蠻荒之地,翡翠天音長得卻愈發好了。”

  主人嬌妻端着白露茶,清沁之氣萦繞,令那主人停了手,吹了吹石桌上一打墨繪白描的藥草,挪開去,施施然坐下,眯起眼睛,飲了一口白露茶:“不想今年還能喝到這茶。”

  嬌妻笑得活潑狡黠:“一年二十四節氣,白風凝露,可不分地域。”

  主人微笑:“也是,若不說人心,天下風物,本也是一家。”

  旁邊另外備的長案旁,已經坐了好幾位,各自挑弄着醬料碟子,吹着陶碗裡的米線,有清俊男子照顧着長案一頭樹下幾口小銅鍋炒勺,另一位溫柔青年則配着各色配料,一位大眼睛娃娃臉的姑娘招呼:“五哥,五嫂,快來吃!”

  白露的傍晚已經有些涼,吃熱乎乎的小銅鍋米線,最為相宜。此地米線花樣多,最好吃的,莫過于家常的焖雞米線、爨肉米線、鳝魚米線和葉子米線。

  陳清平同時照顧着小銅鍋裡的米線,又要兼顧炒勺焖鍋裡的米線配料,不顯忙碌,卻是行雲流水的有條不紊:

  煸炒瘦肉,加醬料香料煮熟,做根本沒有雞的焖雞米線,滋味濃郁;

  鮮肉末投入煮開的米線裡,兩開後加點兒菜蔬或者雞蛋,是爨肉米線,吃得一個清淡;

  大蒜吊肉湯焖酥了鳝魚,是鳝魚米線,湊一個鮮字;

  葉子米線裡的葉子,也絕沒有葉子,而是炸好的豬皮,酥脆微甜,還可微辣,油都融進米線湯頭裡,解饞不膩。

  這鍋開了那鍋入,汆了葉子焖鳝魚,一套動作有一種輕快節奏,似乎這遠離紛争的山水之間,連陳清平也忘記了一腔沉郁。

  朱師傅更是配了豌豆苗、生雞片、腰花、魚片、裡脊片、火腿片,切得輕薄如蟬翼鋪好,撈白米線,端滾滾的肥雞湯,将配菜薄片與米線一同汆入肥雞湯裡,吃那食材瞬間熟而鮮的滋味,正是著名的過橋米線。

  依舊住在幽篁裡的清平館衆人并庶人朱橚一家子大啖鮮食,瞧得四個鬼眼饞,黃衣鬼拖着麻衣女鬼和戲子鬼出門去,隻留無目鬼還在整理最近朱橚采集描畫的野草野菌的圖畫,一群人你來我往鬥嘴鬥貧,也不論那上等人家的吃不言寝不語,隻笑鬧一團,就連混沌和金華貓,也一人分了一碗肉多的米線,在大吃特吃。

  “這書若是成了,王爺你就是功在社稷,福于萬民。”無目鬼邊整理那些白描,邊閑談道,“昔年我故鄉水患,那時若有這樣一本書,知道這些竟也能果腹治病,又何至于餓殍遍野,為了一把碎米被人剜去眼珠。”

  “可别誇我了,要不是吃了那痢草,昨兒那隻汽鍋雞就不必錯過了。”朱橚稀裡嘩啦吃完一大碗的米線,跟真正的農人一樣拿手背擦了擦嘴,灌了一碗白露茶,面露惋惜,“那麼肥的一隻好雞。”

  “還肥雞呢,要不是玉卮有仙藥,你的老命都沒了。”馮繁縷啐他。

  “說起這個,後巷裡那書生媳婦,到底生了沒?算算不是過了快一個月了,這也不是個事兒。”朱橚想起什麼似地問。

  “麻衣這不是去瞧了,我和藍兒昨天還去給開了一副藥。”玉卮吹着熱茶道,“若是正常胎動,倒是不必擔心,母體一日勝過外面十天,長得壯實呢。”

  “就怕養太大了生不下來。不過我瞧着他媳婦那個身闆,估計二十斤内不在話下。”鬼王姬點頭。

  忽然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凄慘的尖叫,緊随着幾段哀嚎,衆人都端着碗發愣,尋辨那聲音的來處,就見黃衣鬼的人頭先飛了來大聲喊:“快躲!快躲!是蟲蠱!”

  話音剛落,一道腥風卷着牆皮過來,直奔樹下陳清平。

  陳清平擡手甩過去一口還滾着米線的小銅鍋,那滾湯帶面扣在那來物身上,來物吃痛,發出一聲極像嬰兒的啼哭。

  離陳清平最近的今昭被陳清平一把拽到身後,圍坐在長案旁的衆人也分散開來,黃少卿喊了一聲:“讓開!”随後便一腳踹起那長案,兜頭罩臉向着那啼哭來處砸了過去。

  “四鬼退後,你們白天裡法力不足。”朱橚沉聲道。

  “都給我過來!你們忘了我有海神領域嘛!”利白薩一邊退後一邊還沒丢了手裡的米線,話說完也吃完,藍色光芒瞬間罩下。

  在海神領域之中,衆人這才看的分明,那從長案裡鑽出來的,是一個似蟲又似人的怪物,眉目形狀是人,瞳仁卻是妖異的熒綠,身體僅有四肢,四肢也有皮肉,卻伸出尖利的蟲爪,最可怕沒過一張嘴,分作四瓣,和昆蟲的口器相類,裡面滿布尖銳牙齒。

  清平館衆人見了那怪蟲,齊齊驚呼:“蚩孓!”

  不考慮那嬌小如幼童的體型,不考慮那薄得發亮的皮膚,這玩意的長相,可不就是蚩孓麼!

  “卧了個大槽,這玩意還沒玩沒了了!”利白薩被蚩孓傷過,痛定思痛,更覺痛死了。

  正叫着,那蚩孓發現了這一群人類,三跳兩跳躍過來,揚起一隻前足,鐮刀似的爪子紮下來,竟然瞬間刺穿了海神領域的藍光。

  “卧槽對不住!我忘了!海神領域對異次元生物沒效果!”利白薩哀嚎,說罷,他飛起一腳,将腳下一個墩子踢向蚩孓。那石墩子有些分量,順着撞過去,倒将那蚩孓撞翻在地,和海神領域中的混沌,來了一個臉對臉。

  怪蟲的瞳仁定定地釘在混沌身上,發出一聲痛徹心扉的慘叫,那叫聲充滿刻骨恨意,仿佛是要和混沌同歸于盡。

  混沌勃然大怒,低吼一聲,飛出海神領域,在半空拍着翅膀,随着那翅膀的震動,那蚩孓竟然仿佛被什麼黏住一樣,動作變得極其緩慢,而與之相對,卻是混沌的翅膀拍動得快得瞧不見。

  時間仿佛在這兩隻生物的身上發生了扭曲。

  “咱們家的馄鈍放大招了!”青婀大叫。

  說時遲,那時快,混沌一個俯沖,撲到了那蚩孓身旁,張大嘴,在以旁人聽不到的音色嘯叫。

  那蚩孓仿佛極其恐懼這嘯叫,卻又對混沌恨極,竟然不顧叫聲,依舊堅持着要用爪子将混沌千刀萬剮。那動作遲緩而堅持,仿佛被凝結又一點點的,頑固地靠近。就連在一旁圍觀的衆人,都覺得那蚩孓很不容易。

  “到底混沌當年在白門那邊幹了啥,導緻這個物種都有天生的仇恨了……”今昭嘴角抽搐。

  “我聽阿姐說,當時有成千上萬的蚩孓堵在門口,圍着混沌。估計混沌把人家團滅了。”青婀抱着雙肩,覺得想想都渾身發冷。團滅的後果就是,蚩孓的後代們從基因裡就記憶了這份仇恨,哪怕是異世撞見,拼了自己的老命,也要不死不休。

  可那也得真的能同歸于盡才行。

  這邊混沌不過是張張嘴叫喚,那邊的蚩孓卻已經連一分鐘向前一毫米都難以做到,随着那無聲的嘯叫,蚩孓的身體在迅速的成長,從一個嬰兒變成幼童,從幼童變成少年,從少年變作壯年,一步一步,身形如人,面目愈加猙獰可怖,最終變成了一個老妪,佝偻着身子,原地僵死。

  “唔敢情這還是個母的。”玉卮扶額。

  “不,這本該是個好好的小姑娘。”麻衣女鬼雙手掩面,鬼不會哭,她隻是無聲顫抖,“本該和我的孩兒一樣,是個好好的小姑娘……可她命苦,也遇見了狠心的祖父祖母,好狠的心腸……”

  “你說什麼?!”朱師傅難得變色,吃驚之下,竟然拍案而起。

  那蚩孓被混沌的時間扭曲給折騰死了,混沌打了一個飽嗝,提着金華貓的脖子鑽到一旁去睡,衆人卻要料理善後,尤其後巷那一家遇見這等慘劇,本要好好安撫,誰知道黃衣鬼等人看到那書生家的媳婦生産的情狀,聽見了事情的真相:

  那時是數月前,婦人懷胎有五六個月的模樣,一個女巫醫途徑此地,瞧了瞧婦人的懷相,斷定婦人懷的是一個女孩兒。那家本也不富裕,一聽媳婦懷中是女孩兒,便決定待到這孩子生下來,便将其溺死。女巫醫卻說,她在培養藥丸,若是溺死,不如把這胎兒培養成蟲蠱,到時候雖然母女都會死,但女巫醫願意為這蟲蠱,開一付一舉得男的藥物來。于是那家的祖父祖母便瞞着書生和媳婦,給媳婦喂下蟲蠱。便是臨盆時,日子錯後,那對老夫妻也沒有任何反應。

  今日生産,那蠱蟲破腹而出,當即便害死了産婦,而聽到慘叫急奔而入的書生,卻也遭遇毒手。那一對老夫妻隻得這一個兒子,心痛非常。男人一把抓出那生子藥,要讓老妻服下,老妻今年不過是而立之年,生子尚且有望。可那老妻懼怕那女巫醫的藥霸道妖異,不肯服下,兩人僵持争吵,這才被四鬼們聽到頭尾。

  此後的事情,便如衆人所見,那蠱蟲根本不是蠱蟲,分明就是蚩孓,因為那皿脈裡對混沌的仇恨,感受到了混沌的存在,跑來了這邊自尋死路。

  “麻衣她……也是如此。生下女兒,要被婆母溺死,她奮力去救,可沒救成,因為家中也算是出了官宦,未免家醜外揚,公婆又瞞着在外為官的兒子,勒死了麻衣,隻做産後暴斃……”無目鬼輕輕解釋,黃衣鬼則摟着麻衣女鬼,低聲哄她不哭。

  “後來報仇雪恨了嗎!”青婀氣的牙癢癢。

  “天道循環,報應不爽,麻衣成厲鬼那一年黃河改道,一個村子的村人都去參加河神祭祀,在河神廟裡躲過一劫,偏那家人自持身份,不肯輕易出門,卻被大水沖了一個幹淨。”黃衣鬼目光灼灼,快意地解釋。

  “本地人最恨邪蠱,用嬰兒做蠱盅,最是為人不齒。”朱橚望向後巷,“我雖然無權處置他們,但卻可以令此事為衆人皆知。大家辛苦些,這幾日将此事務必傳出,定要這一對老貨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謹遵王爺口谕!”四鬼和清平館的漢子們都立等答應下來。

  果然,不出幾日,那一對老夫妻幾乎不能出街,出街便有人抛擲沙土石塊兒去打,買賣東西也遭人拒絕,與人說話,來應的卻是唾沫,甚至多看人一眼,也會遭來一通拳腳。連租屋的房東,都将這兩口子趕了出去。不久後聽聞在一個村子裡,那男人失足跌下茅坑溺死,而那婆子不巧驚了一隊趕屍人,被驚屍圍噬,吃了一個幹淨。臨死前看見那趕屍人,吓得死不瞑目。

  那趕屍人露出漂亮微笑:“雖我要用你,卻也忍不下你們這種毒極殺孫的心腸。要害人也是我害人,你們,還不配。”

  那些屍體桀桀怪笑,屍衣下露出蟲爪狀的手足。

  那趕屍人吹了一聲口哨:“走吧,走吧,你們還小,還不中用。我還要等,等上五百年,五百年以後,我也自由,你們,也就自由了……”

  這等後事,白露這日并不為衆人所知,這一日滅了蚩孓,衆人依舊各自忙去,渾然不知有人已經算計到五百年後,甚至連燕王舉兵南下的消息也知之不詳,偏遠流放之地自有的甯煦晚霞之中,昔日的王公貴族閑庭信步,一棵草一棵草看過去,挨個數:“這個是魚兒牡丹,有毒,這個倒看不分明,離得這樣近,或許是解藥?”

  他身後有家人拖着戲腔阻攔:“哎呀呀!王爺别吃!”

  他身後也有家人溫柔微笑,笑容帶着點兒狡黠和寵愛:“算了吧,你們就讓他吃。吃壞了也有人幫忙救不是。再說了,他這樣為那本《救荒本草》嘔心瀝皿,你們瞧着苦,焉知他不是在自我救贖。此生終要寂寂,你們就讓他,做點兒力所能及的事兒去……”

  火燒雲天邊灼灼,霞影鎏金,世事也彷如這天時,白日終有結束,黑夜必定到來,也注定随着晨曦離去,周而複始,輪回之中,有鬼哭神嚎的凄厲暗夜,卻也有這昀昭照火,燦爛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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