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女生 神鬼食堂之清平館

第二百零九回錦繡無端五十線,地瓜茄子成華年

  任憑什麼地方的城隍廟一帶,都會是熱鬧非凡的市井央心之處,上海的城隍廟也不例外。一大早車拉了姑娘們去閑逛,先去淮海路南京路的百貨商場裡買香水胭脂雪花膏,要一份桂花的,再要一份玫瑰的,口脂務必法國進口,朱紅色和櫻粉色都是很美。而城隍廟一帶的風緻韻景,小玩時興,都是貼合了女人的心意,上海不愧是女人之都,吃喝玩樂,衣食住行,一應都是女人為尊,女人豐富,街裡洋房,都帶着濃濃的脂粉味兒,行花廬上。

  作為女人,在此時此刻的上海過一陣子,還是很幸福的一件事情,然而作為作陪掏錢的男人,老宋表示,腿快要斷了。

  老元氣喘籲籲捂着心口:“嘉峪關也不過如此。”

  偏偏這一帶地界還特别大,一拐兩拐的弄堂裡,擺着買小燒籠的攤子,隐隐弄堂裡有茶香味道飄出來,混着咖啡的醇苦,引人入巷。

  陳夙蕙這幾天是聞見咖啡味兒就要進去嘗嘗,為博美人一笑,無不用盡其機,恨不得卧冰而漁,彩衣娛親。玉卮翻了個白眼,表示戀愛中的瘋女人最可怕。

  戀愛中的瘋女人進去了,其餘的人哪怕是出于保護的目的,也不得不跟進去,畢竟陳夙蕙隻是華練的“轉世投胎”。

  弄堂裡的這家飄香四溢的店鋪挂着“珍缡閣”的牌匾,是兩三層樓的樣子,一樓垂紗帷幔,黃花梨明花小幾,倒有女客輕聲細語,那或茶或咖啡的味道,便是從裡面飄出來的。今昭一轉眼珠子,便猜到這裡是賣布料子裁衣服的。

  咖啡花茶也端了來,料子本樣冊子也拿了來。那個伺候茶水的小夥子不簡單,這一行有十人,每人的飲品都不相同,還有陳夙蕙這種喝得麻煩的,難為他都能記住,卻也隻怪他吹噓,沒有他拿不出的茶飲來——玉卮喝的是梅花湯不要加糖,梅花不能是鹽漬的則是茶裹的;蔓藍是桂花蜜,桂花也要,蜜卻非洋槐不可;青婀要灌了起泡的荷蘭水,卻不能是橘子味的,一定要櫻桃草莓味兒的;今昭也要了荷蘭水,卻要酸梅湯味兒的;陳夙蕙喝冰咖啡,半奶,不加黑糖加洋糖,冰塊兒要和奶一邊兒多;老周則喝熱的普洱,兌點兒玫瑰醬,他怕苦;老元也要咖啡,卻要焦糖瑪奇朵,加奶加糖打泡拉花一樣也不能少;老宋說他沒什麼想法,随大流,前兒倒是喝了一次牡丹白茶不知道有沒有,聽說牡丹也是白牡丹;朱師傅呵呵一笑,說他就喝點兒獅峰的明前就成;反而是陳輝卿最簡單,意式的半奶拿鐵就行。

  大家本以為如此刁難那個小夥計,就等着人家道一聲對不住,可惜那小夥計一會兒帶着倆小丫鬟端了茶來,竟然分毫不差,唯獨對陳輝卿倒了句錯,說今兒的豆子海上耽誤了,還是上一批的豆兒。聽得陳夙蕙眉頭一動,卻沒有說什麼。

  翻着手裡的花樣冊子,喝着人家費勁巴力給泡來的茶飲,朱師傅還在嘀咕這分明是雨前哪裡就是明前了,忽覺玉卮狠掐了他的大腿一把,一擡頭透過珠簾紗幔,他隐約瞧見那邊的隔間兒裡有點兒影影綽綽的煙氣,那煙氣紅彤彤霧煞煞的,這幾日衆人對這種煙氣挺熟——魔魅經常用這種紅霧來當做障眼法。

  朱玉兩人轉頭看其他的人,仿佛他們都在議論着陳夙蕙看中的一批寶藍色的料子,沒有瞧見這邊的熱鬧。

  “澈之。”玉卮又擰了朱師傅一把。

  被擰的人渾不覺疼,反而笑得十分蕩漾,手指微動,一縷清風乍起,吹皺珠簾傾動,一瞬間便把那一間的情勢看了一個分明:那一邊有一個漂亮的背影,周圍環繞着這種紅霧,一波一波潋滟開去,繞着那幾位女客,似乎在從那幾位女客身上,收着什麼精神。

  玉卮一愣,這還是黑山老妖系的?

  莫妄動。

  朱能垣做了一個口型。

  玉卮眉一沉,罷了,回頭再看,這一次拖家帶口,也的确不方便。

  正想着,朱師傅已經開口:“那件天水碧的不錯,款式也沉穩。”

  看着樣子的蔓藍一擡頭看了看朱師傅所指,暧昧一笑:“姐夫,這是高叉。”

  朱師傅的眼珠子在玉卮的腿上晃了晃,點頭:“甚好——嘶——”倒吸冷氣的痛聲惹得大家都笑了出來,倒是陳夙蕙拿了另一本冊子上的料子:“不如這一卷,這料子不撐光,看着柔面啞光的,裹在腿上,豈不是更顯得輕弱玲珑?”

  玉卮再怎麼下狠手掐,也沒拒絕這兩批料子,由女學徒領着去試了尺寸,幾個人也各自選了時興的樣式,便走了。

  隔一日朱玉兩人又來造訪,那小夥計笑吟吟地招呼:“這回梅茶是綠萼的,明前的龍井也有了!”

  女徒伺候着玉卮來試大樣子,若是沒問題,便可以綴珠盤扣走繡邊兒,朱師傅今兒打的旗号是再來定兩件洋裝,因此悠然高坐,翻着洋綢的樣冊子。穿着大樣的玉卮一進來,濃綠流光的翠色順着光影一轉,有了九溪十八澗的靜谧袅娜,碧色欲盡水含煙的風流。

  “我們大師傅來了,小姐,您要不要給大師傅看看?大師傅的手藝,那是畫龍點睛的。”女徒輕聲問。換做旁人,聽見這等總監級别的人物駕臨,自然沒有推拒的道理,而朱玉而人,一聽更是了然于心,連忙叫請。

  進來的大師傅,正是那日漂亮的背影,來人越是三十七八四十上下,略不修邊幅,半長的頭發一臉胡茬,穿着随便的白麻洋衫燈芯絨褲子,那副打扮擱在今昭那會兒,就是一個滿身油料的畫家雕塑家的模闆,擱在這時候,不可謂不摩登。然這“摩登”的版型頹廢的造型,掩不住這人眉目濃色,身材修好,雖然個頭不高,但蜂腰長腿,線條飛逸,極是可觀。

  “小姐腰線這裡抿一下,顯得更好。”來人話也不多,帶着點疏懶,繞着玉卮轉了一圈兒,隻挑了一點。

  就是朱師傅也不能不承認,此人眼光之毒,一定是閱人無數。

  大師傅深濃的眼色又掃了掃肩膀那處:“綴點碎珠這樣走下來,譬如一道溪流,顯得柔和。”

  玉卮也倒吸一口冷氣,綴點兒碎珠子不算什麼,可玉卮眉目偏冷,曾經西王母便說過,戴着點兒珍珠,珍珠光潤粉可,顯得人溫柔細緻些。玉卮性子倔強,不願意聽話,偏就什麼也不代了,時隔多年在一間裁縫店裡,她竟然又聽到這句評論。

  忍不住斜睨了那大師傅一眼,這一眼倒讓玉卮深吸一口氣,才定下神來。

  魔物。

  與妖、鬼、神、仙、人不同,魔的眼睛并不是純色的,也沒有瞳仁,整個眼眶子裡,是一片風景宇宙,低等的魔物是黑煙紅霧,高等的可能會是星辰大海,眼前這位大師傅,眼波之中,是一片顔色次第暧昧的紅粉紫藍的霧氣,内含有細碎的閃電,仿佛是星雲之空。

  高等魔物。

  然而不過是一瞬間,那眼神又恢複了黑白,懶洋洋地墜在睫毛後面。

  “我沒有什麼惡意。”大師傅邊說邊吩咐身邊的女徒記下需要改動的幾小處,“兩位仙家大可不必驚慌。”

  “慌倒是沒有,隻是有點好奇,閣下這是在做什麼?”朱師傅說着,手一擺,有風吹散了那些紅霧。

  大師傅示意閑雜人等退下去,溫溫吞吞地回答:“吃飯。”

  朱師傅晃着手裡的茶杯:“吃飯?”

  大師傅想了想,似乎覺得難以解釋,便對兩人說:“等下,你們可以看看。”

  正巧兩位女客來拿衣服,試穿後那位大師傅走了過去,朱玉兩人對視一眼,也跟了過去,紅霧袅袅之中,那兩位女客竟然沒有發覺隔間裡的人平白多了兩個。

  兩位女客都做的是旗袍,光面緞子,穿在身上流光溢彩,玉卮欣賞不了這種風格,卻也佩服大師傅面對倆溜肉段,也能面不改色,依舊是那副溫開水一樣懶洋洋的樣子。隻有那紅霧,飄來蕩去,籠在玉卮的眼前的時候,卻讓她大吃一驚。

  透過紅霧,她看見的兩位女客已經不見了,至少在視野裡,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兩株植物,不讨喜的樣子,看上去也不過是茄子地瓜蘿蔔之流,随着耳邊兩位女客滿意地欣賞着自己的模樣的議論,茄子蘿蔔正在蓬勃地生長,花謝果出,不一會兒功夫,果真結了倆地瓜。

  紅霧裡女徒手裡拿着的是剪子,剪掉了那兩個地瓜一樣的果子,放回了盤子裡。

  玉卮挪了挪視線,看見女徒從女客身上,剪下來幾小段線頭。

  而兩位女客還是女客,在鏡子前搔首弄姿,挑剔着顔色不太翠,大師傅倒是耐心地一言一語地勸,最終還是幫着一位女客把腰捏得更緊了點兒,另一位女客的叉子開得更高了點兒。

  玉卮把視線挪回紅霧,果然那兩株植物又開始結果子,沒一會兒的功夫女徒又剪下來倆果子,而與此同時,女徒也飛針走線,稍作改動,掐住了腰線打開了高叉。

  大師傅溫溫吞吞地說:“明日再來拿。”

  兩位女客極滿意地扭腰去了。

  大師傅沒什麼太大反應地轉過頭:“看明白了?”

  玉卮轉臉看朱師傅:“澈之,我在紅霧裡看着,是什麼?”

  朱能垣莞爾:“金銀花。”

  “在你的眼裡,人都是這樣子的嗎?”玉卮問。

  大師傅點頭:“有霧就會這樣。”想了想,他還是歎口氣,“别抓我,我就想好好吃飯過日子。”

  朱師傅放了茶碗:“我們最近對魔物有點在意,能不能勞煩您解釋一下?”魔界幽深廣袤,與夢境六合一樣,至今是罕有人了解的神秘之地,魔族也不同于其他,品種全花樣多,實在無法好好造冊登記。

  大師傅坐了下來,玩着手裡的小剪子:“我叫晝修,是七十年前來的這邊,七十年前——”

  七十年前,陳家宅子坐的那個陣眼,還沒有封好口子,晝修就是那個時候溜達出來的。按照大派系,晝修屬于饕餮類的魔物,饕餮類的魔物,并非是說,他們是饕餮,而是說,他們和饕餮,有着非常類似的生活習慣,吃。

  晝修吃的食物,是人的愛美之心。所以便開了這間裁縫店,至今每日從來做衣服的人身上,采集青菜蘿蔔,偶爾遇見那種愛美之心極其蓬勃的,還能吃口肉。

  那種不太蓬勃的,比如玉卮,也就是摘點兒葉子,泡個茶。

  玉卮聽着這段解釋,不知道怎麼的,手裡的梅花茶,就有點喝不下去了。

  難怪這夥計說,店裡什麼飲品都有——多新鮮啊,每天來做衣服的人千奇百樣的,可不是什麼食材都能收集到!

  “所以這些夥計也是魔物?”朱師傅問。

  “嗯,反正他們在我這裡,吃得飽,也老實,不惹事。”晝修悶聲回答,似乎被人發現身份,有些憂愁。

  “我們不是驅魔人,不會把你怎麼樣的,不過最近有點異動,你可曾覺察?”這才是朱玉兩人抓住這個機會接觸這位魔物的緣由。

  晝修眯着眼睛,望着某個方向:“原來我溜出來那個口子,又要被扯開了。最近出來的小雜物,特别多。”

  朱師傅心中一凜,魔都之所以為魔都,便是因為本身便是一陣,鎮着魔界與三千界的一道聯通,七十年前這道聯通被鎮住,而今,卻有人以人命皿洗陣線,在幾處制造災難恐慌,想要破開陣法。

  那個雀舌,以為渾水就能摸魚?

  朱能垣勾唇冷笑,這次,就讓她知道知道,衛玠的手段。

  晝修看着朱玉兩人都蹙眉沉思,歎氣開口:“要不,以後你們來做衣服,我算便宜點,能不能當做,沒見過我呢?”

  朱師傅剛要開口,就被玉卮攔住:“我問你,你知不知道,孔雀?”

  晝修聽到這個名字,那一直懶洋洋溫吞吞的樣子,突然破裂,眼中閃過無法壓抑的恐慌,甚至連指尖都抖了起來:“孔雀,那個人,那個人一定不能出來——他的羽翼是無邊的夢魇——他的影子能将光芒都燒盡——”

  朱玉兩人聽了這話,對視一眼,都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他的羽翼是無邊的夢魇?他的影子能将光芒都燒盡?”利白薩重複了一遍。

  衛玠莞爾一笑:“甚好。”

  “這效果不錯。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老元拍着手,一群毛猴兒在他的周圍手舞足蹈,彙報着那個穿着顧碧蓉的皮肉的雀舌,這幾天都是什麼動态。

  這幾天那個雀舌可沒閑着。

  先把驅魔陣大陣的幾個陣眼都剜了剜——目前為止,就差陳公館這個沒有動了;然後接着各色由頭,拖着陳夙珩來陳公館踩點兒——光是晚飯就吃了兩次,陳清平拒絕下廚;平日裡也就是害人吃心,隻不過從毛猴的反饋來看,雀舌吃心的頻率越來越慢,她似乎正在漸漸适應這個世界。

  之前老元曾經發現過,拉斐爾也提到過,甜甜圈星的人,在轉化為三千八荒的人物以後,有個特點,會在某個方面擁有執念。

  之前那個轉廢了的雕塑羅馬士兵米羅,就是食欲;

  雀舌雖然也是食欲,但卻是吃心;

  二代家中今昭也曾經見到過豐盛的早餐,相對的反應,大約也是對吃的執念。

  總而言之,目前甜甜圈們,來到他們的世界,甭管吃的是什麼,都是吃貨。

  然而三代的雀舌,這種執念卻在逐漸的減弱,誰也不知道是因為她适應了環境,還是她進化了變強了。

  “食物的執念——”玉卮和朱能垣相視,歎息。

  順着衆人視線的方向看去,那裡有個忙碌的影子,正在擇着一碗泡發的雪蛤,那人身影顯得有些纖細,三件套的洋服,襯衫雪白,深灰的馬甲勾勒出漂亮的腰線,同色的西褲顯得雙腿修長,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位名廚。

  陳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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