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女生 神鬼食堂之清平館

第二百二十九回後院上座望月曉,為留卿卿炒鳝魚

  秦淮裡,一位紅衣美人撐着一柄油紙傘,笃笃地沿着一條髒污的後巷走着,這雨後微微悶熱潮濕的暑氣絲毫沒有影響這位美人的心情,那腳步打着快活的拍子,笃笃走在路上,一襲紅衣裹出高挑颀長的纖腰長腿,廣袖飛花,飛得人心頭發顫。

  這條後巷鄰着極紅的一間樓館,館中有一位新起的花魁名喚花紅,名字雖俗,人長得卻驚豔,有那麼股子看一眼都覺得眼珠子被晃得發花的鮮妍美豔,哪怕明日裡隻是彈琴唱曲,也有無數人追捧。靠着花紅姑娘,這樓館人潮如瀑,絡繹不絕。這後巷是傾倒胭脂水粉等污水的地方,兩側排水溝中蓄着紅粉淚胭脂湯,便有酸書生喚這巷子,叫做紅淚巷。

  再紅再淚,也是一條倒垃圾的後巷,巷口也站着一位美人,同樣是鮮豔奪目的臉,一身寶藍金紗夏衫對胭脂紅玫瑰纏枝褶裙,色彩濃重跳脫,透出一種奇異的異域風情,仿佛她不該出現在這裡,而該出現在錦繡羊毛毯上,踩着銅鈴,就着葡萄酒,跳一支波斯鼓點的舞。

  “這位娘子,請問會仙樓怎麼走?”那藍衣紅裙的美人轉過臉,問路。

  “跟我走,我就告訴你呀。”一管低沉微啞的聲音響起,那紅衣美人轉着手裡的傘,揚起臉,微微一笑,一對兒眼眸勾魂攝魄,竟是煙灰色的,而這紅衣美人,竟然是一位男子!

  那藍衣紅裙眼中有一絲迷茫閃過,微微張開嘴,看着那紅衣男子的微笑,傻愣愣地跟着走了。

  會仙樓号稱會仙家宴飲之精粹,聚天下饕餮之精髓,離着昔日王謝烏衣風流處不遠,每日夜宴之時,便人滿為患,尤其臨水的雅間兒,更是一位難求,連最近的人口失蹤的懸案,也不能影響這熱鬧分毫。

  “你說夙蕙不會有事吧。”雅間裡的妻子問,她眯起的眼角,微微露出幹澀的紋路,一隻六腳怪物狗一樣伏在她的膝頭,呼噜噜地睡覺。

  “不會的,就算是凡人,也是曾經的上神。”丈夫用勺子輕輕攪合,一雙手露出粗粝繭子,與他一身打扮很不般配。

  “那就好,我隻是瞧着他們一發現夙蕙不見了,臉色都變了。”妻子歎氣。

  “就算曾為上神,而今也不過一介凡人。”丈夫的機鋒打得很好,他瞥見妻子嗔怪的眼神,做了個鬼臉。

  隻有這鬼臉,才能令人想起,他曾經也是天鐘地愛,驕傲皇子,跳脫風流,不謝旁人。而今雖然再度華服加身,可那眼神氣度,再也無法瞞人,昔日聽雨歌樓的少年已經死去,而今留下的,是一位聽雨客舟,擔憂那江闊雲低,風雨欲來的中年男子,那一副對人情冷暖的看透。

  “夜了啊……”終于又得回封号王位的朱橚望着窗外的華燈畫舫,絲竹歌舞,那目光仿佛透過那些錦繡畫面,看見了滿目焦土骷髅。

  洪武二十四年小暑入夜,天暑而熱,心雪而寒。

  “我說為什麼酒吞和房東不在,你們就能把陳夙蕙看丢啊。”利白薩扶額。

  “唔這位姐姐平時存在感的确很低。”青婀十分誠實地回答。陳夙蕙自從跟着他們來了明朝,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淡薄,低調,帶着一種仿佛冷眼觀世界的疏離,還有一種令人歎息的悲戚——仿佛她已經不在自己的死活,現在的活着,不過是因為找不到死去的理由而已。

  “我猜想,她應該什麼都清楚了,包括自己不過是一個角兒,這種身份。說起來,如果輕如鴻毛,她大概不會輕易就死,若是能死的重于泰山,就不好說了。她畢竟,是個成功的商人。”朱師傅摸下巴。

  “但是商人很少有把自己的命賣掉的。”老周白眼。

  “但是其實算起來她這個角兒真的已經孤苦伶仃,還置身于一群的上神奇異之中,感受到世界的颠覆和自己的無力,加上她原本就十分驕傲,這種落差,不是每個人都有今昭那麼粗的神經的。”朱師傅歎氣。

  “哈哈哈哈哈。”老宋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總之我記得就是在這裡,因為有人喊花紅姑娘出來了,就擠了起來,可能就擠丢了。”蔓藍掀起幂離,看了看,“哪有花紅姑娘啊!根本隻是個彈琴的金衣小蘿莉而已。”

  “然後我們就一直到了會仙樓吃上飯才發現。”老宋捂臉。

  “好了别廢話了,分開找吧。”玉卮一把将老宋推到最窄的一條巷子裡。

  “說起來房東去開個會,酒吞怎麼也走了。”鬼王姬有點疑惑,“酒吞那架勢,一般都是恨不得變成阿姐的塑身衣之類,一邊貼着阿姐一邊勒死阿姐麼。”

  “卧槽桃夭你這個比喻太精辟了。”老元拇指。

  “此是明時,與東瀛來往頗為密切,應天府有東瀛和朝鮮的學子,也許有酒吞童子在那邊的故人。”衛玠到底說了一句正經事,“以夙蕙的作風,若是走散,若不能找到會仙樓,定然會找個鮮明地方,方便我們找到,而到現在還未現身,恐怕已經遇見了麻煩。”

  “她現在是凡人,會死麼?”利白薩問。

  “死倒是不會,隻不過緻命後可能會恢複原型,到時候,唔,整個秦淮河,可能都不夠她洗個腳趾甲的。”青婀一臉苦,放出若幹幺蛾子,“我們快點吧。”

  “天啊尤拉納斯啊,希望陳大人回來不要閃死我們。”利白薩祈禱。

  “哎呀!今昭呢?”老宋一身冷汗,生怕又丢一個。

  “她已經去問周圍的,嗯,亭台樓閣了。”朱師傅微笑,看着今昭凝神“看”着周圍的環境,“孺子可教。”

  孺子拍了拍手上沾着的雨水,對一直跟着她的陳清平道:“就是在這裡,後來就看不到了。”

  陳清平也不多話,隻是環顧四周,這些巷子模樣都差不多,一地髒污,潮濕陰暗,彌散着暧昧的氣味,若是人在這種地方丢的,真不是個好兆頭。

  “唔。”他抄着手,臉轉向某個方向。

  今昭起身看着陳清平:“有什麼不對?”

  陳清平看着那個方向:“有人在炒鳝片。”

  今昭歎氣男神老毛病又犯了:“小暑前後的鳝魚最滋補,補中益氣,強身健脾,這不是朱橚說的麼。今兒吃炒鳝片,也很正常。”

  陳清平皺皺鼻子:“沒有放姜醋洗,也沒有放蒜,隻是素炒。”

  今昭露出一臉納悶。

  陳清平淡然道:“這樣會很腥,不會有人愛吃的。”

  今昭撞牆。

  陳夙蕙也撞牆。

  确切言之,她是走路走歪,撞了牆。

  “當心,這桃雲髻梳得這樣好,撞歪了可惜。”那紅衣美男扶起陳夙蕙,眼中閃過一道金光。

  陳夙蕙清明眼神頓時又霧煞煞地堆滿了迷茫,點了點頭,被那紅衣美男領着,走進了一個不起眼的角門,隐約有法術之光流轉。

  那門裡是一個後院,養了好些貓咪,咪嗚咪嗚叫着,陳夙蕙隐約覺得,若是今昭等人在,大概會認為眼前情景像是個遊戲畫面。

  那些貓咪或坐或卧,還有幾位美人懶洋洋地撫着貓兒們,當前一位白衣人揚起笑容來,那粉雕玉琢,清冷雅秀的臉上,一對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陳夙蕙,許久,含着一把蜜糖似地,用極其甜蜜的少年之音道:“花紅,你這次帶回來的,可真漂亮。”

  一位着灰衣的俊美青年走過來,一雙眼睛裡閃着奇異的藍光,一擡腕遞過酒杯來:“可走累了?洇一口吧。”

  陳夙蕙接過酒杯,左手猛力在袖子裡一握,尖銳的疼痛感傳來,她定了定神,将那一口酒含在了舌尖不敢咽。

  “啊,好漂亮的姐姐。”一隻手抓住了陳夙蕙的裙子,她回過頭,是一位比她矮上許多的少年,一雙眼睛圓而明亮,一襲金衣,富貴非常。

  陳夙蕙環顧四周,視線所及之處,人和貓都在看着自己。那些人全是美麗的男人,美得各有千秋,那些貓全是漂亮的貓,漂亮得不可思議。

  陳夙蕙握緊袖子裡那根雙針掩鬓,足金針尖兒刺入皮肉,可她還在緩緩地将針尖兒往裡推,那痛楚從一開始的尖銳,已經變得有些麻木,她隻能盡力往自己的掌心施加力道,那掩鬓的金花瓣也沿着傷口劃入,她勾起一截衣袖,把流下來的皿兜住。

  這些人和這些貓都有古怪,尤其是領她進來的紅衣美男,那雙眼睛裡閃着的光,總能晃得她渾渾噩噩,要不是她一點點争取着神智,一步步走歪撞上那牆,她這會兒恐怕已經落入那紅衣美男的迷魂眼裡。

  啊,雖然是個無力脆弱的凡人,但是,姐可不是一般嬌滴滴的凡人哦。

  趁着那些美男沒留意,陳夙蕙縮了縮脖子,将一口酒吐在了衣襟裡。這是她慣用的辦法,那些酒桌上腦滿腸肥的大員,最喜歡灌醉美人,可從來灌不倒咖啡玫瑰,因為她最會躲酒。

  沒想到那時的本事,還能用來對付妖魔。

  沒錯,眼前這些,一定是妖魔,與貓有關的妖魔。貓性靈魅,所以阿珩從來不讓她養貓。

  阿珩……

  想到陳夙珩,陳夙蕙的心中落下重重一拳的沉痛,神智更清明警醒,看着那些美男和貓們嬉鬧一團,被紅衣美男拉扯着,坐在了樹下的胡床上。

  “美人,若把你變了貓,真是好可惜……”紅衣美男的腦袋在她的身上蹭啊蹭,蹭啊蹭,滿足地呢喃着,“你身上的酒味兒真好聞……”

  好聞,分明好腥好臭。

  “來吃飯咯!”有腳步輕靈的少年們端着盤子走進後院,每一盤子都是滿滿的炒鳝片,可陳夙蕙覺得,那些炒鳝片又腥又生,幾乎沒有炒熟,也定然沒有放任何佐料。

  貓兒和美男都撲向了那些炒鳝片,大多數的美男都用手抓着鳝片,嘶嘶哈哈地用舌頭卷着吃。唯獨之前那白灰金三位,優雅地端着盤子,拿着筷子,湊到了陳夙蕙的身邊:“來,你也吃。”

  看來這白灰金紅四位,是首領了。

  這環境周遭,有那種細碎光芒流轉,是法陣的光芒,陳輝卿說過,這樣的地方,隻有主家才能走出。

  她不是主家,可也要離開才行。

  陳夙蕙勉強吞下那半熟的鳝片,忍着喉嚨裡的惡心,露出迷茫沉醉的笑容來,靠在白衣美男的懷中,像貓一樣。

  瞧着她的模樣,四位美男都露出放松的表情來,端着酒杯鳝片,慢慢吃着。那金衣少年端着酒壺湊在陳夙蕙的嘴邊:“再來喝啊!”

  紅衣美男按住金衣少年的手:“不成不成,變成貓太可惜了。”

  “變成貓才放心啊。”灰衣美男不由分說,強灌了陳夙蕙一口酒。

  白衣美男拿着筷子打了一下灰衣美男的手:“你吃什麼幹醋!”

  灰衣美男不滿意地呲牙,和白衣美男鬧成一團,滾到了一邊。

  陳夙蕙做出醉态,咯咯地悶笑着,貼上紅衣美男,一口叼住了紅衣美男的嘴唇,将那口酒吐了進去。

  紅衣美男一愣,可瞧見陳夙蕙笑得嬌憨,心頭又一軟:“真是個壞心眼的……”說罷,被陳夙蕙東拉西扯,扯到了門口的葡萄藤下,瞧着陳夙蕙钗橫鬓亂,衣衫不整,腦子一熱,貼在了陳夙蕙的頸窩,低聲嗚咽:“壞心眼的,怎麼就把你撿回來了呢,醉了都這麼會勾……”

  話未說完,兩根沾着皿的金針已經抵住了紅衣美男的眼皮。陳夙蕙借着身子遮住自己的動作,微微一笑:“帶我出去,或者變成瞎子。”

  紅衣美男被這番變化驚住,不敢相信地看着目光清明的陳夙蕙。

  “你這麼美,什麼人得不到,何必非要和我魚死網破呢。”陳夙蕙往紅衣美男的耳朵裡吹氣。

  紅衣美男被她吹得兩腿發軟,神智模糊,隻覺得心頭着火,恨不得什麼都答應她才好,迷迷糊糊點點頭。

  “花紅,你可真着急啊。”那邊金衣少年喊。

  陳夙蕙抓着紅衣美男的手,拉起自己的裙子,露出的小腿一伸,勾住了紅衣美男。

  金衣少年哈哈大笑,不再理會。

  紅衣美男被陳夙蕙連蹭再扯,轉過月門,來到夾道,撞在牆上,手邊便是那隐蔽的角門,隻要陳夙蕙帶着他再走一步,兩人就會回到那條巷子。

  那巷子就不是他們的勢力,他們就隻能靠魅惑術,可這個一點兒也不介意露大腿露深溝來迷惑視線的狠辣美人,是不吃那魅惑術的。

  紅衣美男的眼珠子盯着陳夙蕙掌心模糊破碎的傷口,那掩鬓的花兒,已經整個嵌入了她的掌心,她卻一點兒也不覺得疼一樣,還在用她的氣息話語迷惑自己這個妖物。

  紅衣美男又看回陳夙蕙的眼睛,試圖用自己的金光去迷住陳夙蕙,可他剛一觸及那一對兒眼睛,便知道,自己做不成。

  那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裡,含着極其深重的疼痛,有那種眼神的人,是不會被一副漂亮的皮囊給迷惑住的。

  “美人兒,賣萌是沒有用的,快走。”陳夙蕙手裡的金針将紅衣美男的眼皮刺出了一點兒皿珠兒。

  兩人一轉,便又出現在了後巷之中。

  紅衣美男一愣,因為他發現,後巷裡站了好些人,也用一臉驚愕看着自己。

  “金華貓!”今昭指着那紅衣美男,“金華貓,美且妖,愛顔色,魅術高,尿做酒,飲下糟,長貓毛,也變貓!”

  金華貓,又名媚貓,無性别,遇男則變美女,遇女則變美男,依靠魅惑術,将溺做酒,惑而飲下,變成其族類驅馳。

  “……嗯今昭你的确仔細背過那妖鬼譜冊了。”鬼王姬無語。

  陳夙蕙一把推開那紅衣美男,一步躍到了衛玠身後,松了一口氣。

  衆人也松了一口氣,要是這一位出了什麼事兒,酒吞和陳輝卿都會發飙,兩種風格路子不同的震怒,他們可不想體會。

  “幸好老大機智,覺得那炒鳝魚不對,不然還找不到這麼隐蔽的法陣出口咧。”老宋擦着額頭。

  玉卮用随身的藥物為陳夙蕙包了掌心的割傷又擦了擦額頭的撞傷,一幹人等簇擁着咖啡玫瑰要走,卻聽身後一聲:“等等!”

  衆人回過頭,看着那紅衣美男。

  紅衣美男一臉期期艾艾,眼睛裡卻閃着星星:“你,你能不能帶我走,我保證,你不讓我變的時候,我隻當貓。”

  “不行!”兩個人的聲音同時響起,一把慵懶醇酒,一把清澈如水。

  陳夙蕙環顧這一群手眼通天的大神們,又看了看一臉崇拜望着自己的金華貓,悠然一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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