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清嘉在橋上到處逛着，還沒找到爺爺奶奶就把人生地不熟的男友給弄丢了，她隻能往回漫無目的地四處張望着。

　　混皿的基因在她身上完美地體現了“雜種優勢”，身高在最後的發育時段沖到了，雖然還是比卡洛斯矮了二十厘米，也算是不錯了，不是身高不夠，鞋跟來湊嗎？

　　她沒帶口罩，穿着白色的羊絨大衣，小皮靴哒哒敲着，因為走得急，黑色的長發在背部搖曳着，眉眼中凝聚了江南的秀美和異域的妍麗，活脫脫像是故事裡走出來的妖精。

　　蘇清嘉拒絕了第三十三個上來搭讪的年輕男人後，總算瞄見了卡洛斯燦燦的金發。

　　也不怪她一直沒看見，主要是卡洛斯把頭埋得低低的，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她小碎步跑上去，正想開口說話，就聽見她奶奶熟悉的調調在半洋半土地說着：“長得好，我乖孫女也好，她都快十八了，哎喲，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給我抱個玄孫，grandgrandchild，你知道吧？”

　　小金毛要是聽不懂還好，關鍵是一字一句都聽得特别懂，聽到這樣的話題，刷刷從腳底闆紅到了腦袋頂，耳朵搖搖晃晃的。

　　“奶奶！”蘇清嘉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嬌聲打斷，二老都是一驚，回過頭來就看見孫女俏挺挺地站在他們面前，眼含羞卻。

　　“哎喲，奶奶的小孫女回來了，怎麼來這裡了？這麼冷的天，還出來逛什麼？阿姨沒給你們準備飯菜嗎？”蘇奶奶顫顫巍巍地走過去，對着蘇清嘉來來回回地念叨，“奶奶的小孫女半年不見，怎麼就變瘦了呢？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快告訴奶奶，别怕啊。”

　　蘇清嘉彎腰抱了抱老太太，笑道：“就是想你了啊，想給你個驚喜，奶奶，有沒有驚喜到？”

　　“驚喜到了。”蘇老夫人眉開眼笑，“我的孫女就是最大的驚喜，奶奶還做了好多好吃的，我們趕緊回去吧。”

　　蘇老爺子也淡淡地扣着手上的玉扳指，道：“回來就好，你爸媽呢？”

　　“在家呢，我先出來看看。爺爺，我也好想你。”蘇清嘉又蹭到蘇老爺子懷裡。

　　兩代人在這邊親熱着，原本被圍繞着的卡洛斯有點心塞，又不敢上前去說話，低着頭默默看着自己的腳尖。

　　正要打道回府了，蘇老夫人才想起剛剛她特别喜歡的外國小夥，見他還在原地站着不說話，頓時好感大增，直誇他有教養，“清嘉啊，快看看，這小夥帥不帥？人老有禮貌了，要不要認識一下？哦，對了，忘記問他叫什麼了？”

　　“what'？”老太太轉頭去問。

　　卡洛斯被問到後哼哧哼哧半天憋不出一個詞，雙頰都漲紅了，眼睛急的有些水潤潤的。

　　老太太怕他沒聽懂，又重複：“name,就是。”

　　可卡洛斯還是說不出話來，用求助的眼神看向蘇清嘉。他來之前準備了好多好多自我介紹的話，他都練習了好多次，身上的西裝也是找設計師搭配好的，一路上都不敢亂晃，生怕皺了，他就想在貝拉的爺爺奶奶面前好好表現，可……可這和沈柯跟他說得一點也不一樣，他……

　　蘇清嘉哪裡看不出他的小心思，一路上見他别扭的樣，心裡都笑抽了，她忍不住過去捏了一下他的酒窩處，然後說：“奶奶，忘記給你們介紹了，這就是我的男朋友，今年帶回家過年的，是不是很帥？卡洛斯，快跟爺爺奶奶打個招呼。”

　　吸足了一口氣，卡洛斯咬咬唇，一臉悲壯地大喊：“爺爺奶奶好，我是卡洛斯，清嘉的男朋友，初次見面，請多多關照！”說完後，他徹底歇了菜，拉着蘇清嘉的衣角繼續低頭。

　　蘇清嘉憋住笑，拍拍他的腦袋，道：“奶奶，他會說中文，說得好着呢，就是有點緊張，您别見怪。”卡洛斯像是抓住了最後的稻草，頭如搗蒜地點着，他是想說來着，可奶奶好像沒給他機會。

　　賣了半天洋文的蘇老太太：……

　　蘇老爺子又咳嗽起來了，不自在地轉了轉玉扳指，道：“那什麼，回去再說吧，這兒風大。”

　　回家的路上，重新找回思緒的蘇老太太問着羞澀的小金毛道：“你英文名叫什麼？就是name。”老太太對這個單詞好像起了執念。

　　卡洛斯想着必須得好好彌補一下自我介紹環節出現的問題，于是誠實地回答道：“我的英文名字叫carlos,中文名字叫蘇卡洛斯。”

　　翻譯了大半輩子英文的蘇老爺子腳下一滑，差點摔傷。

　　*

　　大年三十這天，卡洛斯被授予了一項光榮的任務――貼春聯。

　　他本來是想湊到據說特别有文化的蘇老爺子面前求他給自己取個好聽的中文名字的，他回頭思來想去，總覺得“蘇卡洛斯”這個名字不太對，蘇清嘉說了這麼多年給他取名，最後都是不了了之，他決定自己出馬。

　　蘇老爺子正在磨墨，穿着中山裝特别莊正，大馬金刀地站在那裡，讓卡洛斯遲遲不敢說話。

　　“你要來寫？”蘇老爺子淡淡道。

　　卡洛斯連連擺手，“不不不，我不會。”

　　老爺子拿起毛筆，極其順暢地寫下一句氣勢磅礴的字體，最後一縷飛白功力純熟，他看了看字又看了看人，道：“哦，我忘了，你高中都沒畢業，沒什麼文化。”

　　沒什麼文化……

　　沒什麼文化……

　　沒什麼文化……

　　小金毛受到了一萬點傷害，委屈極了，怯怯地走上前說了句：“我……我會說很多種語言，我會說中文的。”貝拉還誇他是個語言小天才，放語言大學也是優秀畢業生一枚。

　　他不說還好，一說這話，老爺子嗤笑一聲，又把下聯也寫好，道：“隻會說不會寫，空架子一個。”

　　小金毛受到一億點傷害，他感覺呼吸都在痛。

　　“拿去貼上。别貼錯了。”老爺子撣了撣袖口和肩膀，哼着《故鄉的雲》悠悠離去。

　　小金毛湊上去研究了半天，最後屁颠颠地又回廚房找蘇清嘉幫忙了，因為他不知道怎麼貼。

　　蘇清嘉看着男友委屈地跑進來就知道他肯定又被爺爺給數落了。

　　蘇老爺子原本隻是對長得好看的小夥子不太喜歡而已，到了卡洛斯這裡就變成了嫌棄了，從身高一路嫌棄到長相，從學曆一路嫌棄到職業，就連卡洛斯最為自豪的中文，也被諷刺說空架子。

　　蘇老爺子雖然退下來這麼多年了，這語言功力也還是一點也沒落下，三言兩語就把情況全都摸清楚了，找準機會就開炮，還好蘇老夫人的戰鬥力更強，世界大戰打不起來。

　　“怎麼了？”蘇清嘉在水池邊擇菜，小院子裡自己種的娃娃菜看起來水嫩青蔥，特别新鮮。

　　卡洛斯指了指外面道：“爺爺叫我貼春聯，我好像不太分得清上聯和下聯。”他撓撓頭，不太好意思。

　　蘇清嘉腦補了一下他對着紅色的紙張發呆的場景，将手裡的娃娃菜給了阿姨，再把手清洗了一下，脫下圍裙。

　　小金毛接過圍裙挂在了挂鈎上，然後把她的手握住，放到嘴邊吹氣，給她暖一暖。

　　廚房裡的蘇老夫人和明靈看着這恩愛的小兩口偷偷抿嘴笑，打趣道：“行了，别在這親親我我了，等老爺子看棋回來，沒貼好，卡洛斯又得被訓了。”

　　蘇清嘉嬌嗔地說了聲好啦，拉着小金毛出去。

　　蘇老爺子的書法寫得極好，蘇清嘉蘇靖康的啟蒙老師都是他，他的一副字畫當得起是江南地區首屈一指，蘇清嘉上下聯輕聲讀了一番，不禁有些臉紅。

　　卡洛斯見外面沒人，就把她的手從自己的衣擺下放進去，搭在人魚線上，讓她熱乎起來，“貝拉，這寫得是什麼？”

　　“說了你也聽不懂。”蘇清嘉撓了撓他癢癢窩，“爺爺他都給你放好了，右邊是上聯，貼右邊，左邊的那個貼左邊，你啊，真是笨。”

　　卡洛斯扣住她作亂的手，道：“我不笨，你看我都把橫批貼好了。你告訴我是什麼意思嘛，我看到你臉紅了。”

　　“你先貼好，貼好我就告訴你。”蘇清嘉把手抽出來，在桌子邊把對聯背面塗上漿糊。

　　卡洛斯人高手長，不需要梯子就能貼的端端正正。

　　他站在下聯旁邊，紅紙襯得他藍灰色的眼眸很溫暖，“我貼好了，貝拉。”

　　蘇清嘉走到他旁邊，指着大字，給他念這幅春聯：“這是中國的傳統習俗，跟過複活節塗彩色雞蛋一樣，‘春聯對歌民安國泰，喜字成雙花好月圓’。”

　　“意思就是希望國家安定，也希望家裡有喜事，額，”蘇清嘉用簡單的方式解釋着，然後羞澀一笑，“也希望我們兩，能夠長長久久。”

　　正是喜慶的日子，她穿了蘇奶奶做得紅色對襟棉襖，上面繡了富貴牡丹花，襯得她膚色如玉，一把絲綢般的長發挽了起來，卡洛斯呼吸一滞，呐呐道：“可是，爺爺他不是不喜歡我嗎？他……”

　　蘇清嘉環住他的腰，道：“他喜歡你的，隻是他不善于表達，卡洛斯，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爺爺。”

　　蘇老爺子隻是嘴上不饒人罷了，他比誰都喜歡這個幹淨的男孩，知道卡洛斯想要一個中國名字，翻出了許久不用的詞典來來回回考量，在寫完對聯之後，還把紙張按對應的地方擺好，更是在寄語了美好向往的春聯中，隐晦地祝福他們。

　　他是一個經曆了太多的老人了，從大兒子犧牲到二兒子命喪疆場，他苦苦地守着這個國家的興盛，将小兒子送出國他不是沒有思念，他最喜歡聽的歌叫做《故鄉的雲》，歌詞裡一直在說歸來吧，浪迹天涯的遊子啊。

　　蘇清嘉每次回來，他總會在門口站上一會兒才進去，他不說，蘇清嘉也知道，他是在看他的小兒子有沒有一起跟來。

　　女孩在他懷裡順從地依偎着，卡洛斯心裡一軟，擡起她的下巴親吻。

　　蘇清嘉踮起腳與他唇齒厮磨。

　　從巷子口回來的蘇老爺子咳嗽了一下，轉着玉扳指打量了一下對聯，哼了一聲，道：“年輕人，注意着點。傷風敗俗。”

　　卡洛斯忙松開女孩，把她護在身後，撓撓頭，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根櫻桃口味的棒棒糖，道：“爺爺，謝謝你。”

　　蘇老爺子将棒棒糖拿起來端詳了一下，遞給了蘇清嘉，轉身進了門。

　　“恭喜你，讨好爺爺成功。”蘇清嘉将棒棒糖拆了，放進卡洛斯的嘴裡，“你的名字有着落了。”

　　卡洛斯含着棒棒糖，咕噜咕噜地直笑，然後又急急問道：“那我還沒告訴他我要姓什麼呢？”他知道中國的名字有名有姓。

　　“你除了姓蘇還想姓什麼？”蘇清嘉白了他一眼，放開他轉身進了屋。

　　卡洛斯愣愣地呆立着，然後興奮地一口把棒棒糖給咬碎了，在原地轉着圈子，邊轉邊說“yes!yes!y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