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丫鬟悉心照顧着,安錦雲還是染了風寒,先是昏天黑地的睡了一覺,第二日起來之後便覺得好多了,臉色紅潤地趴在窗子旁又惦記着要雪中賞梅,隻是偶爾一聲咳嗽亦書連忙給拉了回去。
“六小姐,這個冬天還長着呢,雪又不是不下了,您非要鬧着近來去,這不是讓奴婢們擔心麼,”亦書口氣中帶了幾分責怪,順手給安錦雲身上披了條薄薄的羊毛披肩,整個望雲院中也就她敢這樣的口吻和安錦雲說話。
安錦雲便将頭縮在大披肩中不敢說話了,隻露出一雙黑眸來可憐巴巴的瞧着亦書,像是某種柔弱的小動物。
——啊,這誰頂得住。
亦書心口仿佛被插了一箭,不由自主的走過去給安錦雲整理衣裳,還要裝作妥協樣子:“好了,等你好些就出去,之後可要好好喝藥。”
安錦雲這才高興,眸子眯了眯滿足的倚在靠墊上,像是一隻吃飽了的小狐狸。
“瞧這話說的,我什麼時候沒好好喝過藥,以前在淮安病重的時候,也沒這麼嬌氣的,柳大夫幾針下去我吭都不吭一聲,”安錦雲得了便宜要上天,言語之間頗為得意。
瑤琴聽着有些心疼,六小姐以前發病的時候,可沒現在說起來這麼輕松。
幾歲的小孩子躺在床上,身上紮的全是銀針,她看着都害怕。
亦書從外邊折了梅枝插在花瓶裡供安錦雲賞玩,嘴上哄道:“知道,六小姐最厲害,行了吧。”
過了一會兒煙柳院來人,說老夫人要大家都去一趟。
安錦雲心下奇怪,這還沒到年關呢,一家人聚在一起是要交代什麼。
于是穿得暖暖和和的出了門,等到了煙柳院才發現就差她一個了。
王氏見人來齊了,擡了擡眼皮看了安錦雲一眼,倒也沒有說什麼。
整個伯府用的一樣的炭,煙柳院的暖閣因為王氏年老的緣故還加了一個爐子,隻是可能因為屋子大,安錦雲進來後居然沒覺來什麼熱氣。
故而也沒有貿然脫外衣,乖乖站在後邊等着聽訓。
來的全是女眷,今日正是上朝的日子,伯府的男子都不在。
王氏自從被安永年那樣駁了面子後,一直窩在煙柳院不常出來了,現在看上去臉色還是不好。
按理說珍貴吃食藥材日日送着,安永年雖被王氏傷了心,卻也從不曾短過王氏什麼,還是如之前一般孝敬,怎麼王氏的身體一日日的還是差下去了。
大約是人的年紀到了,再怎麼小心着也是無力回天。
左右和安錦雲沒什麼關系,她緊了緊身上的鬥篷,沉默地站着。
“我……”王氏才開口說了一個字,鋪天蓋地的咳嗽就傳了出來,喉嚨裡像是一隻卡着痰,呼噜呼噜的聽着人十分難受。
三房的張氏和安錦雲的大嫂溫氏一人一邊,連忙上前侍奉着,加上念之忙了半天,才見王氏的咳嗽止住了。
亦書四下瞧了瞧,心想幸好來得遲,她們六小姐本就風寒了,若是站在老夫人跟前又染上病氣可怎麼好。
王氏止住咳嗽後整個人看上去十分疲倦,乏乏地擺了兩下手示意張氏和溫氏下去不必近前伺候。
她喝了口溫水,總算緩了口氣,開口道:“你們也都看到了……我,時日無多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衆人臉色各異,就連安錦雲也面上一驚,擡頭看向病怏怏的王氏。
隻有安靈梓自始至終表情不變,心裡卻嫌道,既是時日無多,又何苦做這麼大的陣仗叫衆人前來,估計是又要作害人。
王氏強勢了一輩子,就算是身子再不濟的時候,也不會說出這麼喪氣的話來,這可是極其不吉利的。
人活到一定的年紀,總愛講究些什麼,見不得這個,說不得那個,如今從王氏自己的嘴裡吐出這樣的話來,安錦雲可從未想過。
驚訝之後就是沉默,張氏率先不忍道:“母親,您千萬别說這樣的話。”
安馨蘭往前走了兩步,眼神哀傷。
“有什麼說不得的,”王氏說句話就要停下來喘一喘,眼神掠過每一個人,緩緩道:“這個冬天,我怕是熬不過去了。”
“祖母……”安馨蘭被說得難受,又不敢随意上前。
王氏對她這個孫女從來沒有表現過過多的關心,既不像安晞月那樣十分寵愛,也不像安錦雲那樣明顯厭惡,每次幾個孫女來一塊請安,她與安靈梓總是默默在最後面。
即使是後來她與紀信然訂了親,張氏掌了家,王氏也從來沒有多看她一眼。
可她對自己的親祖母自然是有感情的,再加上她向來心軟善良,聽了這樣的話難免傷心。
偏偏王氏見不得這副樣子,安晞月在她面前哭的時候就叫她百般心疼,放在旁人身上那就是讨嫌。
她掃了安馨蘭一眼,心裡念着庶出的孩子果然沒出息。
張氏看出王氏眼中的不喜來,悄悄拉了一把安馨蘭,将女兒拽了回來。
“我以前總是盼着伯府上下和睦,如今數十年過去,竟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王氏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一片荒涼。
薛氏死了,安晞月沒了,安永年和她鬧掰了,安茂德因為陳姨娘的事情多次忤逆她,臨到最後,她能見到的居然都是她不怎麼喜歡的這些人。
這話說出去,下面的人心底卻不大好受,安錦雲眸中輕嗤,原本還有兩三分同情現在半分也無。
安靈梓神色愈加冷漠,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愛吃就吃去,誰攔得住。
張氏心中也不大痛快,她操持着伯府一大家子的運轉,這麼久了也從未出過什麼錯,王氏當真是不念她的半點好,至于她的蘭姐兒,明明還想着親近祖母,她祖母卻半點沒将人放在心上。
安馨蘭微微張着嘴呆在原地,不理解祖母這話中的意思。
什麼叫做“這副模樣”?現在伯府上下也安甯,大伯二伯父親各司其職,三個哥哥俱有成績,怎麼到了祖母嘴裡,就變成了沒有任何可取之處了?
“媳婦謹遵母親教誨,定會維護好後宅安甯,不叫母親操心,母親在病中就不要勞心傷神了,”張氏軟下聲音來勸了兩句,做好自己的本分。
王氏點了點頭:“以前也沒特意賞過你們什麼,到這個時候了,便想一人贈一樣東西,留個念想。”
安錦雲對這種事情最是不感興趣,左右賞什麼都不如外祖母給她的那些,更何況祖母能給她什麼呢。
誰料王氏緩了緩卻第一個叫了安錦雲的名字,安錦雲正了正色,斂裙上前。
隻見王氏端詳了一下安錦雲,居然伸手将自己手腕上常貼身佩戴的小葉紫檀的佛珠手串給摘了下來,而後遞給了安錦雲。
那串佛珠常放在佛堂中受香火氣息,又被王氏時常戴着,每顆珠子圓潤飽滿,色澤明亮,帶着一股淡淡的香火氣。
這……這倒真的是挺貴重的東西了。
“如今你是伯府中唯一一位嫡女,平素一定要注意言行,為你的姐妹做好表率,日後伯府……還是要看你。”
王氏說出這句話時,似是不甘,似是歎息,但終究是對着安錦雲說了。
亦書和瑤琴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了驚訝。
這大約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安錦雲自然好好收了,行禮謝過祖母。
後面賞的,居然都是些價值不菲的東西,但還是以安錦雲得的這串小葉紫檀手串最為珍貴。
安錦雲回到自己院落後仔細查看了一番那串佛珠,确實就是王氏貼身戴着的。
安永年回來後聽說了此事,特意來安錦雲院子中看了一下,當看到那串佛珠時忽然沉默了下來。
那串佛珠是自他記事起王氏就帶在身邊的了。
最終安永年叮囑安錦雲将東西好好保管,後面終于去了一次煙柳院。
他心裡一直怄着氣,隻是如今王氏都這樣了,自然不能放着不管。
方才他聽雲姐兒轉述王氏的那些話,心裡十分心酸。
王氏犯再大的錯,也是他的母親,說到底,那件事情王氏也是為了安茂德,不是為了自己。
他在心裡,已經原諒王氏了。
安茂德下朝後卻沒有回來,居然又去了莊子上看陳姨娘。
原先将陳姨娘送走是為了掩人耳目,現在倒是叫安茂德兩頭來回跑更叫旁人注意了。
隻是陳姨娘或許是真的遇上難事了,她那個性子,哪裡會是以這種手段固寵的。
又過了幾日,王氏在念之的攙扶下好不容易出門走走,卻一頭栽倒在了地上,許久都未醒來。
張氏将人聚在一起,面色有些沉重,命伯府中的女眷輪流侍疾。
安錦雲的風寒尚未好全,還斷斷續續地咳嗽着,張氏本是想着安錦雲就算了,隻是去同王氏說了後,王氏又說還是都來吧。
“我隻有這一位嫡孫女了,最後的日子裡,多見見也好。”
張氏表示自己明白了,給王氏蓋好被子,自己輕手輕腳下去安排各項事宜。
幸好還沒到年關,要不然真有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