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關于惡臭
許多年之後,面對着裝飾一新的婚禮現場,蘇可将會想起他沖進天通苑十一号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那是在一個灼熱的,令人昏昏欲睡的三點鐘,蘇可坐在辦公室裡看着又長又臭比白開水還要淡薄的午後劇場肥皂劇,他百無聊賴渾身發癢,迫切的希望來一點刺激。
然後,電話就響了。
多年以後,蘇可仍舊痛恨自己那一刻的浮躁,他堅定地以為,如果不是他那麼急吼吼的接起電話,也許他就能從那可怕的、困擾他多年的噩夢中全身而退,目送着别人去作死。
但不管怎麼說,他接起了電話。
是市警察局打來的電話,他們要蘇氏盡快派醫生到天通苑十一号“救治傷者”。
天通苑十一号乃是著名的“明星區”,裡面住的任何一個主兒都能抖出足以養活全城一半報紙的花邊小料。平日裡天通苑戒備森嚴神神秘秘,端然隔絕于外界,今天卻同時招上了警察和醫院――光是猜猜裡頭的*密辛,就夠讓辦公室裡的大媽們分泌腎上腺素了。
這種撈八卦的好差事,自然是要争先恐後,當仁不讓。
天通苑離蘇氏并不遠,不過十幾分鐘後他們就聽到司機在咕哝。
“這些明星的也太能折騰了。”他說。
蘇可從窗邊探出了頭,向前眺望――在那一個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身處在某個熱帶雨林。但随即他反應了過來:在幾十米開外那一坨(唯一合适的量詞隻有“坨”)綠色褐色相間的、枝葉糾結的,橫七斜八枝枝丫丫的東西并不是某種被輻射後變異的參天大樹,而是一棟被荊棘藤蔓與樹根裹了個結結實實的三層磚石結構小屋――不,不僅僅是“包裹”。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好像連房頂都被頂翻了?
他木然轉過頭,與一車的人面面相觑。
“這真的不是危房嗎?”劉大姐面無表情。
“不知道,”蘇可誠心誠意的說,“我的物理沒及格過。”
于是他們隻能繼續轉頭欣賞這一坨奇怪的雜交物。
一分鐘後,車子在雜交物前停了下來。警察們就等在雜交物的前面――現在想起來,他們的眼神完全就是在看替死鬼――腳下全是斷裂扭曲的藤蔓和滑溜溜的汁液。警察局長很殷切的走上前,語氣親熱的讓他們看看病人。
病人就躺在警察們的身後,劈頭蓋臉的蒙着一張白布單,連性别都看不出來。醫生們呼啦啦的圍上來,一把掀開了白布單。白布單下是一張清秀紅潤人人熟悉的臉,這張臉剛剛就出現在他們看的肥皂劇裡。
蘇可彎下了身子,準備聽聽病人的心跳,那病人卻忽然顫抖了起來,像篩糠一樣的哆嗦。蘇可伸手準備摁住他,卻見病人猛地揚起了頭――
惡臭撲面而來。
3015年5月23日下午6點,l市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恐怖。
最先察覺的是狗。在六點整的時候,整個l市的狗都發了瘋,它們嘶聲狂吠,滿地亂轉,抽風一樣的抽搐打滾,乃至口吐白沫。一開始人們以為寵物是在發春,但他們很快意識到了這是夏天。疑惑的市民拉住了他們的狗,打開門準備去看看獸醫。
然後,在狗凄厲慘烈的嚎叫聲中,他們直接仰頭栽到了地上。
那一瞬間簡直沒人反應過來,他們隻是在地上打着滾□□,疑惑自己的頭為什麼這麼暈,眼睛為什麼這麼辣,鼻子為什麼火燒火燎的痛。然後他們遲鈍的神經開始尖叫着示警,大腦調用了每一個細胞來傳達同一個信号――
好臭好臭好臭!
無論是爛魚爛蝦還是爛腳丫,抑或是一個月沒清洗的廁所與三年沒換的襪子,任何的比喻任何的修辭都形容不出這可怖的味道,在某種程度上說人類的文學成就應在這股奇臭前自慚形穢。沒有一個人能描述自己聞到了什麼,他們隻記得自己的每一感官都遭遇了可怕的折磨――他們嘶聲竭力的慘叫哭嚎,在地闆上拼命打滾渾身抽搐乃至以頭搶地,死命也要掙脫這惡臭的世界。僅僅五分鐘過去整個城市就已經炸開了,在亂哄哄的慘叫中伴随着砰砰的開門聲,人們從車裡家裡商店裡狂奔而出,沖到寬闊的馬路上嚎啕大哭或者大吐特吐。住在高樓的市民掙紮着穿上自主滑翔服,沖到窗邊一躍而下,然後與上下樓的鄰居攪成一團……
到了六點四十五,l市的秩序已經徹底癱瘓,到處都是慘叫與嘔吐,到處也都是口罩包裝袋和幹癟的空氣清新劑,所有人都在嘔吐或者等待嘔吐――他們趴在馬路上吐,扶着牆嘔,或者是一邊跑一邊吐。他們吐出了最後一點胃液,最後一滴膽汁,卻還是頭暈眼花無比惡心。等他們轉過頭來,聞到新一股随風而來的氣味,那麼,無論他的胃多麼的空空如也,無論他們的食道是否痙攣,他們也隻能低下頭去,等待着一道新的,從喉嚨噴薄而出的熱流。
今夜,l市無人入眠。
5月23日晚上八點,林簡等三人抵達了蘇氏醫院。
剛剛一上車三個人就察覺了異常:來接他們的司機帶着一個銀光閃閃的、怪模怪樣的頭罩,簡直就像科幻電影裡鑽出來的怪人。不過怪人先生自己倒是不以為意,他隔着頭套含混不清的向他們解釋,告訴他們這是新款式的一體式防毒面罩,還殷切的遞過來三個示意他們戴上――當然,任何一個審美觀正常的人都不會願意戴上這種稀奇古怪像小醜面具似的玩意兒,這三個面具很快就被他們塞進了口袋,動作迅速。
……十分鐘後,他們争先恐後的戴上了面罩,動作更加迅速。
――媽的實在太臭了!
如果不是眼見為實,林簡簡直就要以為他們是在參觀某個大糞坑,那種源源不斷的,濃郁不散的,量多料足的,純粹到一丁點雜質也不摻雜的恐怖氣味,就是隔着面罩也能充分領略。污迹斑斑的道路兩旁已經是空無一人了――不,不止空無一人,連樹上的麻雀都不在啦!
穿過空曠的大街,穿過空曠的小巷,路過一家又一家門戶大開的商店,他們終于停到了臭味的中心,比大街和小巷還要空曠的蘇氏總部。
剛一下車三人就恐怖的發現了防毒面罩的短闆――它隻遮住了面部頸部,而更為廣大的皮膚還是暴露在可怕的臭氣中,現在它們已經開始刺痛發癢了,讓人由不得的就幻想皮膚在臭氣中腐爛破損的情景――那一瞬間,閃過林簡大腦的是《生化危機》。
他們呆在了車上,死也不肯下去了。
毫無辦法的司機發了通訊,三分鐘後一個渾身武裝密不透風的太空人從蘇氏總部踱了出來,步履蹒跚。
太空人一樣的蘇洛停在了車前,犀利的眼光隔着頭罩玻璃與車窗玻璃直直瞪着他們。林簡忽的覺得臉有點燙手有點抖(對,就是右手),他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
“你們來了。”盡管隔着頭盔,還是可以聽出蘇洛聲音裡的冷意。
三個人都有點心虛,他們彼此瞥來瞥去,最終蕭振衣開口了,他明知故問。
“蘇總把我們叫來是幹什麼?這裡發生了什麼這麼臭?”
蘇洛沒有理他,他聲音忽的變得一闆一眼,就像在念某份公文。
“5月23日下午3點43分,警察局接到報警,稱天通苑十一号發生緊急事态。49分,警察抵達天通苑,于十一号獨棟别墅中發現秘密靈修組織,其組織者為一中年男子,自稱苯猜法師,參與者多為娛樂圈知名人士。警方抵達現場時,參與者已經全輸昏迷。55分,蘇氏應警察局要求派出5人醫療隊前往天通苑十一号。醫療團隊抵達後對病人實施了緊急救治,在救治過程中,病人突發嘔吐腹瀉,排洩出大量具有強刺激性氣味的物質……”
三人移開了目光,他們盯着蘇氏大門前幾灘黑色的液體――就是隔着防護罩,也能充分領略到它散發出的“強刺激性氣味”。
蘇洛頓了三秒,似乎在思索接下來該如何措辭。三秒後,他再次瞪視三人。
“現在,告訴我,你們三個究竟做了什麼?”
一片寂靜。
一分鐘後,蕭振衣開口了,他的聲音裡都透着心虛。
“你怎麼知道是我們做的?”
蘇洛沒答話,他還是瞪着他們。
“好吧好吧。”蕭振衣瞥了一眼繼續裝死的林某人,“你還記得今天下午……我們遇到了什麼吧?”
“‘加官’?”蘇洛冷聲道,“下午兩點的時候林簡已經向我解釋過情況了。”
“的确是解釋了,但還有些沒說……”蕭振衣弱弱道。
林簡縮得更緊了。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就是,在加官爛掉之後,我們就讨論該怎麼處理那個紙燈籠。我們一緻認為它是一種招魂燈,會在收納魂魄後自動飄回施術者所在地。于是――于是我就提議順藤摸瓜,一網打盡……”
“然後,”夏薇接了下半句,她的聲音很沉悶,好像是鼻子被堵住了,“林先生提出了異議(林簡呻\\吟了一聲,蘇洛轉頭看了看他)。他認為有能力施展加官的人一定是心狠手辣,并且法術上也不弱,如果一個搞不好,‘說是順藤摸瓜,恐怕就是送貨上門’”
“在發表意見後,”蕭振衣立刻應和,“林先生想到了絕妙的主意。他提出,這個施展了魇鎮與加官的人絕對不是善類,他長期浸淫邪法,必然也就有一身的邪氣。而夏小姐的靈泉在驅邪上恰好有無與倫比的奇效……”
“而我當時已經頭腦模糊。”夏薇補上一刀,“我答應了他的提議,取出靈泉放在燈籠裡,讓它帶回到原主手上。”
蘇洛的聲音依舊冰冷:“然後呢?這些黑液又是如何一回事?”
“然後,”一個虛弱的,輕微的,有氣無力的聲音從後座響了起來――林簡終于決定坦白從寬:“然後,我萬萬沒有料到――那個媽了個哔――的法師肯定用了某種續命的邪法……要麼就是食五肉服人乳,要麼就是飲人皿盜元陰,早就積累了一肚子肮髒透頂的邪穢。靈泉除惡務盡,大概順手就給這些人來了個排毒養顔……之後,之後――”
之後,l市就成了糞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