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已經啟動,江老組長本打算記路,但隻勉強撐到了第九次轉彎之後,就徹底迷失了方向,多年從警的經驗讓他愈發覺得不尋常起來,他忍不住低聲問向身邊的李非魚:“咱們這到底是要去哪?消息可靠嗎,他……不是哪兒都找不到麼,怎麼就突然出現了?”
旁邊有名特警偏頭看了他一眼,但沒出聲,年輕而明亮的目光裡好似隐藏着一點難以形容的深意,讓人莫名地不自在。
李非魚靠在車廂上漫不經心地笑了下:“不奇怪,通緝令都發了好多天了,有人碰巧瞧見了呗。”
或許是覺得這個回答太過敷衍,她想了想,又說:“具體的我也沒法說,得到了才知道。”
比起她的模棱兩可,另一輛車上也在讨論同一件事的莊恬則十分興緻勃勃,她腦袋湊向陸離,嘀嘀咕咕地說:“哎,你說他們發現的真是炸彈麼?還真讓顧隊和小魚猜準了,王鵬章那小子手裡真留了炸藥!不過他手裡哪來的那麼多……咳咳,嗯,這回也是他倒黴,一不留神讓人發現了,現在我就希望他别反應過來,隻要再多待一會,咱們就能……”
“噓!”
陸離用食指壓住嘴唇,制止了她越來越興奮的表現,隐在鏡片之後的目光好似有些異常的幽暗。
李阚和周勁松兩人悻悻地坐直了向他們這邊傾斜的身體。
車子似乎行駛到了某個路口,再一次停了下來,但很快,所有人就都發現了不對,這回并不是轉彎,而是原地一百八十度調轉了方向,原本的後車開始領頭,而他們緊随其後,車速在短時間内就加了起來,警笛聲中,風馳電掣地一路直行駛向遠方。
李阚終于忍不住問:“這是要回去?”
但縣城很小,并沒有這樣筆直的長路,方才忽快忽慢的車速與陀螺似的轉過的那些彎讓人根本判斷不出距離和方向,昏暗的空間裡找不到來自外界的參照物,就連車速都開始變成了個模糊的概念,漸漸的,遠處人流嘈雜聲也減弱到了難以辨識的地步,天地間好像隻剩下了周圍這幾人和座下不知要開往何處的車子。
他下意識地擡起手,但光秃秃的手腕卻提醒他,腕表已經和手機一起交了上去。
一種沉悶的焦躁感開始從心底升起。
偏偏莊恬像是一分鐘不說話就會原地爆炸似的,順着炸藥失竊的話題,又開始喋喋不休地講起了她當初在特警隊當排爆手時的驚魂時刻。
李阚看了眼徒弟,隻見對方比他還忐忑,不安的神色已經完全浮于表面,神經質地摸着剛剛發下來的槍,他臉上好不容易扯出了一點僵硬的笑,但雙手指尖卻在肉眼可見地不停顫抖。
“……我跟你說,那回所有的線顔色都一樣,根本就沒什麼紅線藍線的分别,我師父拆了半輩子炸彈,剛一看到都有點發懵!”
莊恬還在說話,原本清脆好聽的聲音也帶上了幾不可察的亢奮,聽在人耳朵裡,像是隻不合時宜聒噪的烏鴉。
車輪軋過了顆石子,猛地一颠,李阚心裡也随之一緊。
他想起來,王鵬章對自制炸彈也很拿手,他手裡還有剩餘的炸藥,也許,還不止是炸藥……
莊恬笑嘻嘻地掃過來一眼,像是有點瞧不上他的緊張兮兮:“李哥,别這麼擔心,幹咱們這一行的,誰都知道,說不定什麼時候就遇到坎了呢,能高高興興的時候就别白吓唬自己!這事兒我有經驗――當年有一次我在車站廣場長椅底下發現了個炸彈,定時的,差幾分鐘就爆了,根本來不及拆,我差點沒吓死,周圍都是人,臨時疏散都疏散不過來,眼看着要炸,幸好同事從車站裡面拉過來了個防爆罐,要不然你們現在都看不着我了!所以我就說吧,真要遇到……”
面對着越說越邪乎的莊恬,陸離隻能歎了口氣,打斷了她:“行了,别說了,你說話總是好的不靈壞的靈,現在還是閉嘴吧!”
話音剛落,前方突然毫無預兆地傳來一聲猝響,刺耳的刹車聲緊随其後。
是爆胎?
不遠處,輪胎在柏油地面上撕扯出尖銳而幹澀的聲音,為免追尾,幾人所在的後車也一腳刹車踩下,車速還沒降到底,就是一陣劇烈搖晃,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大幅漂移,車尾失控地朝一旁猛地甩開,帶着車子轉了幾個圈,橫着擱淺在了路邊。
“怎麼了?!”
滿車的人彼此相撞,倒成一團,混亂之中有人大聲詢問。
回答他的是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不知是誰驚呼起來:“爆炸了!炸彈爆炸了!”
周勁松一哆嗦,瞪大了眼睛,茫然地瞪向緊閉的車門。
莊恬從座位上爬起來,她臉上笑嘻嘻的表情一點都找不到了,活像個慘白的人偶,手腳并用地越過幾名被撞暈了的特警,撲向駕駛室:“顧隊!顧隊你醒醒!前車呢?!前車怎麼樣了!言哥和小魚――”
被她握住肩膀的男人一動不動,而她尖叫的聲音卻戛然而止,不知道是透過前車窗看到了什麼令人震驚的景象。
李阚也總算七葷八素地爬了起來,他被人撞到了一邊,摔得全身都疼,幸好沒撞到頭,他隐約意識到事态比預想得更加嚴重,慌亂中,正打算和莊恬一樣去前面查看,但就在這時,他背後緊貼的車廂壁上像是突然被什麼擊中了,淩亂的聲音伴随着隐隐的撞擊感,在一瞬間就把他還沒完全找回的理智攪成了一團亂麻。
這名在小縣城裡混了半輩子的民警幾乎沒碰過槍,但這卻不妨礙他立刻反應過來,方才聽到的是如假包換的槍聲!
駕駛室終于傳來顧行的聲音,冰冷而短促,但聲音并不大,像是根本沒什麼力氣:“開車!”
“開車?”李阚胃裡痙攣起來,近乎空白的腦子裡隻剩下一個念頭,“這是要逃離現場……是不管另一車人了?!”
可惜就在顧行下令的前一秒鐘,急于救援同伴的司機卻先一步打開了車門。
莊恬驚呼一聲,似乎要去頂替他的位置,可惜已經晚了,槍聲愈發密集而響亮,李阚覺得自己仿佛聽見了子彈射入人體的聲音。
他從心底裡騰起一股冷氣,凍徹骨髓。
車裡剩下的幾個人至少有一半在方才緊急的躲避中受了傷,他分明瞧見特偵組那個斯斯文文的年輕人雙目緊閉,歪頭抵在堅硬的車廂上,他爬過去晃了他兩下,卻不見任何反應,似乎已經撞暈了。
與他一樣的還有好幾個人。
車外的槍聲停頓了片刻,李阚放開陸離,茫然地左右看看,陰暗的車廂裡幾具人體交疊在一起,像是昏迷,又像是死了。
理智告訴他不要慌張,但急速分泌的腎上腺素卻催促着他盡快逃離眼前的環境,讓他無法清醒地思考,他哆嗦地伏低身體慢慢貼向車門,然而還沒有松上一口氣,剛剛停歇的槍擊聲就又更猛烈地響了起來,這一次,除了車廂前方與兩側一如既往受到了攻擊,剩下大半子彈都傾瀉在了後方緊閉的車門上。
外面持槍的不止一個人!
王鵬章總有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幫手!前後不過半分鐘不到,卻像是過了天翻地覆的一個世紀,前有狼後有虎,連一條生路都看不到!
李阚隻覺嘴裡發苦,像是剛生吞了半斤黃連,他手腳麻軟,跌跌撞撞地去拽周勁松,後者卻已經吓呆了,半天也沒有反應。
兩名還算清醒的特警氣喘籲籲地緊靠在車門邊上,雙手緊握武器,一人狠狠罵了一句:“老子跟他拼了!”
李阚全身一個激靈,慌忙要去阻止,卻争不過對方的力量,沒幾下就被甩到地上,那人回頭怒目而視:“貪生怕死的廢物!給老子滾遠點!”
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來話,眼睜睜地看着車門在眼前打開,一梭子子彈破空的聲音在他頭頂爆開,像是催命的鬼哭,開門的特警沒開幾槍就直挺挺栽了下去,身後的人也好不到哪裡去,似乎有人倒在了李阚身上,身體仍然溫熱,但是卻一動不動了。
他不敢去看,甚至不知道殘留在他身上的究竟是屍體的體溫,還是皿流的熱度。
半遮半掩的車門搖搖晃晃,不遠處煙塵彌漫,爆炸過後獨有的氣味随風灌進來,嗆得人想要咳嗽。
有誰單腳從後門踏上了車,極用力,“咚”的一聲,像是直接踩在了人心上。
李阚全身的溫度都好像被抽幹淨了,終于再也忍不下去,他大叫一聲,把吓呆了的周勁松往前猛力一推,任他跌倒在來人黑洞洞的槍管下,自己卻緊緊抱住腦袋伏在地面,嘶聲喊道:“是我!别開槍!别開槍!咱們說好了的!我是李阚啊!”
那人果然沒了動靜。
槍聲止住,腳步聲也停了下來,一切一切在這一瞬間都歸于平靜,仿佛連時間都随之凝固。
周勁松跌在地上,鼻子撞出了皿,疼痛讓他回了點神,他愣愣地扭過頭:“師、師父……你說……什麼?”
李阚喘着粗氣,頭埋在雙臂之間,硝煙的味道刺入鼻腔,封住了他所有無法說出口的話。
就在這時,他聽到一個熟悉的女聲在不遠處響起,散漫中帶着點惡意的戲谑:“他說‘隊長别開槍,皇軍托我給您帶個話’!”
“你?!”李阚心中巨震,霍然擡頭,“你不是……”
煙塵混合着車輪摩擦燒融的刺鼻的氣味,依舊從晃晃悠悠的車門外面飄進來,一切都和幾秒鐘之前沒有任何差别,但又全然不同。
午後的陽光強烈,兜頭潑灑在對面人的身上,明媚而燦爛,充滿了生機。
和槍戰、爆炸、或者死亡,都沒有哪怕最微小的關系。
李非魚皮笑肉不笑地彎了彎眼睛,啃起了光秃秃的指甲,正居高臨下用槍指着李阚的男人轉身跳下車,扯下了簡易的頭罩,路過她身邊的時候順手把她的手從嘴邊拽了下來。
是另一個本該死在了王鵬章槍下的人,顧行。
他沒有回頭,隻是平靜地下了指示:“收隊。”
車廂裡霎時間熱鬧起來,趴在李阚身上的那具溫熱的屍體動了動,旁邊“昏迷不醒”的陸離立刻搭了把手,把他拽了起來,倆人和其他“死人”一起活蹦亂跳地下了車。
陽光之下,每個人臉上都帶着冰冷的嘲弄,像是在看一個小醜。
李阚滿腹的辯解之詞全都化成了冷汗,順着毛孔流了出去。
他恍惚間明白過來,根本沒有什麼王鵬章的線索,也沒有什麼激烈的槍戰,不過是幾發空槍和一場設計好的爆炸而已,最大的損失就隻是幾隻磨損的輪胎,這一出大張旗鼓的好戲全是為了他,然而,他卻全然不知道特偵組是什麼時候盯上了自己的。
他擡起頭,正好對上李非魚那雙素日裡總是沒睡醒似的眼睛,但這一次她眸中卻極清明,像是能看穿人心,他聽見她随意地說:“我們并不知道是誰,不過,可疑的就那麼幾個,試試就知道了。”
“可……疑?”
李阚被拷上了手铐,從車廂裡拖了出來,午後的陽光亮得刺眼,讓他無意識地低了頭。
李非魚慢慢地說:“很多奇怪的地方。比如,王鵬章沒殺我還可能是因為我有别的用處,并且他為此曾經調查過我的話,那麼他又是怎麼知道顧隊的身份的?我們同事不久,我手機裡錄入的是他的全名而非職務,但那天王鵬章的稱呼卻是‘顧警官’,這是誰告訴他的?還有最開始的時候,墳地剛剛爆炸幾分鐘,你們就飛快地趕到了現場,這說明你們根本沒有探查其他區域,而是在視野不明的黑夜裡直奔了正确的地點,這僅僅是巧合與幸運麼?又比如,我們剛意識到劉強隻是個幌子,長期盜竊炸藥的另有其人,祁江就立刻被滅口了,還特意用上了炸藥,讓人誤以為被盜炸藥再也沒有剩餘,在這期間接觸到相關信息的,除了我們自己人,就隻有專案組成員,更不用說顧春華被害一案裡,能夠監視顧隊的行動,并且知道他的住處的人……”
她輕哂着搖了搖頭:“許多細節都讓人生疑,但在每一件事裡都有嫌疑的,就隻有你和周勁松,既然沒法确定究竟是哪個人,那就一鍋燴了,看看你們的反應就知道了。”
李阚腳下一軟,一個踉跄,又立刻被兩邊押送的特警給拽了起來,他像是在短短幾分鐘裡就老了十幾歲,面色木然,嘴唇卻在不停發抖,直到最後,他才顫着聲音問:“如果我沒……沒說那句話呢?”
說一千道一萬,所有的都隻是懷疑和猜測,真正把他逼到了絕境的,就隻有在驚慌之下他自己喊出來的那句話。
可如果他忍住了沒喊呢?
李非魚笑起來,眼神卻像是看到了什麼髒東西似的,她沒再回答,任人把李阚帶走。
能夠眼看着累累皿案發生,不僅不阻止,反而還替罪犯通風報信的人,良心和骨氣恐怕早就一絲都不剩了,這樣的警隊敗類,在情況緊急的時候又怎麼可能會忍住不求饒?自然更不用提臨危不亂地救助身邊的同行了。
既然如此,何須擔心會被他發現破綻。
談不上天衣無縫的陷阱,但恰好是為李阚這樣的人量身定做的。
李非魚轉過身,笑眯眯地戳了戳顧行的胳膊:“辛苦啦!我還以為你肯定不會演戲騙人呢,沒想到居然沒露餡哪!”
顧行:“……”
他突然不大想告訴對方,其實自始至終他就隻是闆着臉說了一句話而已。
猶豫了下,他轉開話題:“你們如何?”
李非魚聳聳肩:“挺好的,我們車刹得還算穩當,我腦袋沒事,餘成言的腰也沒犯病。”她瞥了眼真的撞到了額頭,正在揉着青腫的陸離,又笑起來:“至少比你們輕松多了。”
不遠處,幾名特警已經把地面上的爆炸殘留物清理幹淨――工地提供的硝铵炸藥,每公斤藥量的爆炸波及半徑并不大,隻要小心些安放在路邊的土地裡,事後所需要清理的基本上就隻有被濺開的泥土,很快,這條尚未通車的新修路段就恢複了原本的平靜,仿佛一切槍林彈雨的緊張都從未發生過。
回到寶金縣公安局的時候,時間正好指向下午三點。
陸從安提到的前來交接的人已經等在了辦公室裡,對王鵬章的通緝仍然沒有更新的進展,他們能做到已經全都做了,至于剩下的,就算再不甘心,也隻能暫時到此為止。
但在看到那人手裡的卷宗時,特偵組每個人心裡的不甘都在一瞬間煙消雲散。陸從安嚴令他們回去并非毫無道理。
最開始映入衆人眼簾的是一張兩天前的報紙,頭版頭條上赫然一行聳人聽聞的大字。
――電影迷?狂信徒?七宗罪審判噩夢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