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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6膽氣萬仞,氣度如淵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3522 2024-01-31 01:10

  最好的騙局,是讓人上當之後還有成就感,哪怕事後被人拆穿,入局者仍然信之不疑。

  看到庾怿志得意滿、意氣風發的模樣,沈充忽然有一種沖動,很想告訴這家夥眼下這局面早經過他們父子的精心推敲,否則這主仆三人怎麼可能悄無聲息靠近王含的使者。

  不過,就算說了,大概對方也隻會以為隻是自己事後的遮羞之詞。

  盡管心情跌宕,事态發展總算有了突破。

  沈充保持着冷峻的神情,手提利劍一步步緩緩逼近庾怿主仆,腳步仿佛有千鈞之重。

  庾怿站在皿泊當中,心跳恍如擂鼓,倒不是因為驚懼,而是精神亢奮所緻。隻是臉上還維持着平靜的表情,不卑不亢平視沈充近乎噴火的目光。

  “庾君,佩服!先前多有怠慢,充在此緻歉。”

  凝望對方良久,沈充緩緩抱拳,語調略顯沙啞。

  庾怿矜持一笑,飒然回禮:“客随主便,沈将軍庶務纏身,我并不怪你。不過,現在難決之事已經解決,将軍可願與我把臂暢談?”

  锵!

  沈充作勃然大怒狀,抽出劍來遙指對方,低吼道:“庾叔預,安敢如此陷我!世間豈有如此惡客,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殺或不殺,全憑将軍自裁。我隻是不願見将軍耽于孤忠,卻損于忠義大節。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王氏悖逆之門,沈将軍難道真要為其區區小惠而自損于世?”

  庾怿雙目炯炯,并不因刀兵加身而自屈氣勢。

  沈充默然良久,垂首低眉望着地上那兩具屍體,半晌後徐徐歎息一聲,收劍換鞘,轉身不再面對庾怿:“我亦非化外蠻邦,何用班超之勇?罷了,壯節之士,殺之不祥。來人,送庾君回營帳,不可輕待了他。”

  庾怿灑然一笑,氣度卓然,在甲士引領下昂首離開這裡。

  沈充帶着一幹親衛返回中軍大帳,待其他人都退下,隻剩心腹宗親幕僚時,他才蓦地撫掌大笑起來:“庾叔預果然有任俠之氣,北伧中少有的膽壯之人。”

  帳中幾人或還有些疑惑,隻有從頭參與到尾的虞奮深知内情。在看到庾怿手刃王氏使者後,他心中之震撼無以複加,他是親眼看着庾怿從一個置身事外的局外人,被一步步诳入局中來,到現在再想抽身已經絕無可能。

  将這過程再回味一遍,虞奮心中隻剩五體投地的佩服,對沈充說道:“明公深謀遠慮,算盡人心,讓人欽佩,實為當世之賈诩賈文和。”

  “我又做了什麼,全靠我兒青雀……”

  沈充講到這裡,話語蓦地一頓,不想外人知道這計策全是兒子一人籌劃。這倒不是為了保全自己的顔面,而是沈哲子年方八歲,若負詭謀之名,于長遠計,有害無益。

  虞奮卻不知内情,聞言後也感慨道:“小郎君以沖齡之年,行此周密之策,細微處的把控,某不如也。”

  沈充笑笑,不多做解釋,心裡卻是喜憂參半。兒子在此事中顯露出來的特質,以他這為父者看來,都覺得有些毛骨悚然,不免又擔心早慧夭壽,心裡暗暗決定,等到渡過眼前難關,無論花費什麼代價,都要讓兒子強健起來。

  “對了,怎麼不見青雀?”沈充環顧一周後問道,對于後續的計劃,他還想征詢下沈哲子的意見。

  “小郎君還在酣睡。”兵尉劉猛上前禀告道。

  沈充聽到這話,不免啞然,他可是提心吊膽大半夜,唯恐事态不向預劃中發展,卻沒想到那小子卻是睡得酣暢。半晌後才感慨道:“我兒沉靜雅量,實在讓我羞愧。”

  沈哲子倒沒想到老爹會這麼評價自己,他何嘗不擔心,實在精力不濟。早上起來聽到這個消息,樂得一竄三尺多高,旋即心裡便懊惱沒能實時看到庾怿的風采。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其實已經沒有什麼疑難,沈家可以說已經徹底從王敦之亂的動蕩中抽身出來。接下來的事情,就要靠颍川庾家在朝廷中上下運作了。

  無論庾氏願不願意,其實庾怿的舉動都提前讓他們與琅琊王氏對立起來。就算沒有了王敦,琅琊王家當下掌握的力量也絕非颍川庾氏能夠匹敵。而今沈充所掌握的力量,便成了他們唯一的武力強援。

  對于自己禍水東引的做法,沈哲子并不覺得内疚,所謂的門閥政治,終東晉一朝,無非是一家強一家起,他不過是提前推動庾氏與王氏争鋒。

  保存自家的力量,還能在未來幾年後的兵禍中有所作為,為江南之地多保留一些元氣。

  沈哲子走進中軍大帳,看到老爹還在跟一幹手下謀劃不停,雙眼隐有皿絲,顯然是一夜沒睡。

  “青雀來了,昨晚睡得可好?”

  沈充見兒子走進來,起身把他拉到自己身邊,局勢發展總算有了轉機,因此他精神很是亢奮,擺擺手讓衆人先回去休息,而後才征詢沈哲子的意見:“庾怿現在已經是泥足深陷,接下來咱們還要做些什麼?”

  以沈充對時局的認識,心裡未必沒有一個腹案,隻是見識到沈哲子的手段,沒有兒子的認可,他信心難免有些不足。

  享受片刻老爹隐含欽佩的态度,沈哲子笑道:“當下應該着急的不是咱們,而是庾怿。究竟把父親擺在什麼位置才能對時局最有影響,庾氏肯定更有見解。”

  “唉,北伧當國,終究還是身不由己。”沈充忍不住歎息一聲,心裡還是有些介懷沒能争取到更大的主動,但能達成當下的局面,已經遠遠好于此前吉兇莫測的混沌。

  對于老爹急于自立的想法,沈哲子也頗有體會。他雖然選擇庾氏破局,但從未想過要跟庾家一條道走到黑,庾家起勢迅猛,衰落得也快,烜赫一時後卻不能換來家族長久的興盛,這與庾氏兄弟的一些性格和做法關系很大。相對于晚年行愦愦之政的王導,庾家兄弟對時局的把控還是略有遜色。

  隻不過,沈哲子也不方便說讓老爹安心蟄伏幾年的話,他能謀求這個局面已屬罕見,若說還能洞悉到幾年後的兵禍,那就太過駭人聽聞了。

  與沈充一樣夙夜未眠的還有庾怿,一時沖動後待心裡的亢奮稍微冷卻下來,他不得不考慮後續将要面對的問題。

  當然眼下于他而言,最重要的還是人身安全問題。他嘴裡說着要學班超班定遠,但班超敢為此事那是因為背後有一個強盛的大漢帝國在撐腰,可是對于自家的權勢能否震懾住沈充,他心裡其實是抱有懷疑的。

  眼下這個局面,最好的發展自然是因使者之死徹底斬斷沈充與琅琊王氏的聯系,從而将之徹底拉進自家陣營中來。

  但眼下明面上的局勢卻是,王家除了台省内的王導之外,宗親數人都在外鎮執掌一方。可是庾家如今除了他兄長庾亮一人之外,值得稱道的力量再也沒有。

  所以說,沈充完全有可能押住自己這個殺人兇手,前往王家認錯。若真出現這種情況,就算他兄長庾亮也救不了他,自身遭難不止,還要連累家族遭受打擊。

  庾怿蓦地發現,就算他行險一搏,主動權仍然不在自己手中。雖然有些後怕,但是沈家所掌握的力量又實在令他垂涎。

  沈家所擁有的,并不隻有江東豪首的部曲私兵,還有龐大的财力,以及深植鄉裡的宗族力量。這些力量對于無根浮萍一樣的颍川庾家而言,都具有着緻命的吸引力。

  在庾怿看來,王敦前次作亂能夠進行的那麼順利,除了他們這些僑姓保持緘默之外,江東本地士人的支持功不可沒。畢竟劉隗、刁協施政傷害利益最大的,還是這些江東本地士族。

  這麼一想,内察自心,庾怿覺得他這次冒險還是值得的,眼下最擔心的還是沈充的選擇。

  所以,當沈哲子出現在他營房的時候,庾怿已經不複最初的意氣風發,略帶焦慮道:“哲子小郎君,你父親可是有了決斷?”

  沈哲子略帶抱怨道:“明府欺我年幼,謊言詐我。您哪裡是身有小恙,原來是要做這種事情。家父怪我沒早送您出營,令他節義難保,如果不是家人苦勸,眼下就要殺我祭旗了。家父說若早知道您心有膽氣萬仞,敢于千軍之中弄險,就不該請您入營,如今悔之晚矣。”

  “哈哈,我與你父親雖然相交尚淺,但卻早知他卓爾不群,引為知己。否則,我也不敢犯險。我這萬仞膽氣,也要遇上你父親這種如淵氣度,才能相得益彰啊!”

  聽到沈哲子的話,庾怿已經明白沈充的選擇,心中彷徨盡消,幾乎要忍不住引吭長嘯。一時無法控制情緒,他對沈哲子作揖笑道:“哲子小郎君,昨天是我有心瞞你,在這裡向你道歉。你父親若還怪罪,我替你一力承擔!”

  “不敢不敢。”

  沈哲子連忙欠身道,又對庾怿說:“您膽略過人,孤身入營,迫得萬衆卸甲,必将名顯當時,舉世敬仰。營中諸多不便,家父隻能略備薄酒,着我請您赴宴。”

  聽到這話,庾怿更是大喜過望。

  在當下,名聲絕對是比權勢對人還要重要的東西,他孤身一人解萬衆之兵,絕對是震驚世人的壯舉。行險一搏,名利俱收,實在是平生未有之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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