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許鳳佳會來并不出奇,怎麼連桂含沁都跟着來了?
蕙娘一時倒有些回不了神,怔然半日,才起身道,“來了幾艘船?
多少人――上頭有醫生有藥沒有!
最重要,有炮嗎?
”
這些日子以來,大秦艦隊看似遊刃有餘,其實壓力隻有她和盧天怡知道,炮彈有限,他們為了盡速脫身每一次都有盡量開炮,若是英國人再追上兩到三天,把他們逼停兩次以上,到了第三次估計就要登艦硬拼了。
雖說有封錦的親衛在,但這終究是勝負兩說的事。
英國人此番也是有備而來,手裡帶着的火器沒準比他們要多呢?
隻是他們不透露給底下人知道――雖說底下人也是心知肚明,大家隻都不提起,拼命往國内趕罷了。
但海南那麼天涯海角的地方,何曾有大兵防守?
就是能夠順利登陸,都未必可以甩掉英國人……
現在,這自然是兩回事了。
蕙娘立刻就動起腦筋,想着能否把蒸汽船給留下一艘――她旋即有啞然失笑,自己那是趕鴨子上架罷了,現在有許鳳佳和桂含沁在,她還操什麼心?
兩個大将軍都來了,那排場還能少得了嗎?
這些信息,傳令官自己都不知道,還要再回去問時,蕙娘和盧天怡卻都不願等待,自己迎着夜風走到前甲闆,果然見到前方模糊夜霧中,有一盞燈在上下揮舞,明滅不休。
因為霧氣的模糊,令人也很難判斷遠近,傳訊兵看了半晌,方回道,“帶了四十多艘船下來,都是新船,重炮。
人也有七千多。
”
這股力量夠把呂宋強行占領了,幾艘英國船算什麼?
蕙娘終于感到了一絲久違的輕松,她亦不再細問這方面的信息,而是催促傳令官去問醫藥的事。
不過,燈号可沒法傳遞這樣的信息,現在夜霧又濃,也沒法用别的方式傳令,更不敢貿然啟航互相靠攏,免得在霧中相撞那就好笑了。
蕙娘令人去安排第二日同大部隊會合的時,自己則走回去找權仲白,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權仲白這一陣子日以繼夜地照顧封錦,幾乎是一個人把從前學徒幫手做的活都包了下來,有一點空閑,也出去給水兵傷員看診。
饒是他底子好,也是打熬得又黑又瘦,看來卻精幹了幾分,倒是比從前那水墨貴公子更落到了實處似的。
蕙娘進來時,他正給封錦用涼水擦身降溫――在船上這一段日子,那些水兵可不管什麼女公子不女公子的,天氣熱了又要做活,能穿條褲子都算是很文雅的了。
因此蕙娘也沒矯情,站在門邊把事情說了,看了封錦光./裸的上半身一眼,亦忍不住歎道,“瘦得肋條都出來了。
”
“這反反複複地高燒、退燒,吃下去的一點東西都消耗完了,能不瘦嗎?
”權仲白歎了口氣,“隻盼大船隊那邊帶了硝石,他這病最重要就是把體溫給穩住了,再來用藥。
現在天氣這麼熱,人的火氣本來就是上行發散的,高燒也不奇怪。
”
蕙娘不禁道,“就是退燒了――人會不會……”
若是燒傻了,按封錦的心氣,恐怕還恨不得就這樣死了算了。
權仲白搖頭道,“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活都難說呢。
”
他揭開封錦臉上的白布給蕙娘看了,苦笑道,“這裡的疤倒是好得快,現在都結起來了。
”
蕙娘探頭過去一看,隻見封錦白皙的右臉上星星點點都是深紅色的疤痕,就像是被胭脂濺了一臉頰似的,配合着他消瘦的雙頰,緊皺的眉頭,倒使得他有一種從前未曾具備的異樣美感。
亦不禁歎息道,“這個封錦,真是沒話說了,天下男子不如他也罷了,我看,天下女子,比他強的也不多見。
”
“美人往往都薄命的。
”權仲白試探了一下封錦的額溫,又摸了摸他的脈搏,皺了皺眉,便道,“讓兩個人坐小船過去,問有硝石、藥材和大夫都讓排過來。
就說他重傷後高燒昏迷了,若有新鮮淡水也帶一些來。
我們船裡的水都十幾天了,不夠新鮮。
”
蕙娘自然着人去辦,雖說半夜在霧中航行比較危險,但事涉封錦,衆人無不踴躍。
很快就有兩人擎燈上船,劃槳向遠處燈号方向去了。
過了半個時辰,兩盞燈都滅了,于是蕙娘這裡也挂起燈來,再過了大半個時辰,三艘小船都靠了過來,上船的除了大夫和大量草藥,還有許鳳佳和桂含沁兩位将軍。
兩人神色都極為緊迫,見到蕙娘,第一句便是,“人應該還沒事吧?
”
蕙娘歎道,“難說,硝石帶來了嗎?
”
硝石作為火藥的原料之一,本不該被帶上船的,也不知出于什麼目的,居然真有。
而且就有剛剛制成的冰塊也一起帶來了,大夫們忙忙地拿過去和權仲白一道給封錦擦身降溫。
又要封閉艙室,以便大量設冰把溫度給降下來。
兩位将軍去看過封錦,面上都極為沉肅,許鳳佳妻子和封錦有皿緣關系,當然更為關心,就是桂含沁,都沉着一張臉不知在沉思什麼。
還是蕙娘把他們給領出了艙房,不然,他們是大有看着封錦擦身降溫的意思。
畢竟都是殺伐果決的人物,雖然封錦的狀況,壞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整件事又荒謬得幾乎就像個玩笑,但兩人都很快冷靜了下來。
許鳳佳當仁不讓地坐了上位,桂含沁雖然官銜現在已比他高了半步,卻陪坐下首,他揚眉含笑對蕙娘解釋道,“我這次過來,也算是躬逢其會吧,手裡的兵都沒來,隻是皇上令我跟在升鸾兄身邊幫幫忙,女公子萬事還是以他為主。
”
蕙娘半信半疑的,卻也不多問,先把整件事來龍去脈,包括南洋殖民地現在的狀況和變化都說了一遍,又道,“英國人隻要不是瞎的,應該能看到燈号了,很有可能已經乘着夜霧溜之大吉。
他們亦算是運氣不錯,簡直有些心想事成的意思了,今晚竟還有夜霧,不然,隻怕是能俘虜一兩艘拖回去拆解研究的。
”
蒸汽船對于海戰而言意味着什麼,兩位水師将軍是最清楚的了。
兩人對視一眼,臉色都沉肅起來,許鳳佳連珠炮似地問了好幾個問題,“航速能有多少,船身脆不脆?
逆風時受影響大不大,燒煤還是燒木材――按理說不應該啊,燒煤的話,能支持得了這麼久,那船裡得裝多少煤呢……難道他們又改進了蒸汽機?
我們的機器可達不到這個效率……”
蕙娘聽得都是一陣頭疼,她捂着腦袋道,“這個我可不知道,你問滿船人也都答不上來的。
等你捉了船來再說吧――你帶了大軍這麼浩浩蕩蕩的南下,又是為了什麼?
”
許鳳佳沒好氣地道,“還不是收到了你們的信?
正好本來也在操練演習,陣容都是齊整的。
趕快就拉大隊下來給你們撐腰了,我們猜測你們若要北上,肯定順着黑潮走,這便打算趕一段路再按時鳴放煙火尋人,不行就直接殺到呂宋去,沒想到才出了瓊州島沒兩天,倒是和你們撞上了。
”
此事也算巧合,也算意料中事。
便不是今日,隻要雙方大體在一個範圍内,總是能聯系上的。
蕙娘道,“沒想到你們還是收到信了――沒想到封錦的病情居然如此嚴重吧?
信裡也不好說太多,免得你們太擔心……”
幾人默然相對,片晌後,許鳳佳忽然一拍桌子,惡狠狠地道,“該死的英吉利蠻人,居然如此目中無人,待我打下呂宋。
除了這個什麼皮特送上京外,另外那個所謂總督千金,也沒什麼好果子吃!
”
蕙娘驚道,“怎麼,這就要打嗎?
”
許鳳佳未曾答話時,桂含沁已笑道,“雖說背後就是瓊州,但傳信回去,一來一回起碼也要一個月功夫,升鸾收到你們的信以後,不敢怠慢,已經轉給朝廷。
我們南下時剛收到朝廷回信,令我等便宜行事,做好出兵呂宋的準備。
――那封信,是女公子執筆的吧?
寫得很見技巧啊。
”
信鴿能攜帶的信息肯定是比較有限的,蕙娘在信裡隻大略交代了如今的情勢,最多的筆墨還放在呂宋政局上。
反正這都是要結仇的趨勢了,英國人對天威炮如此觊觎,也不像是能和他們聯手欺壓荷蘭人的樣子,那倒不如直接輕取呂宋島,把這麼偌大一片島嶼握在手上以後,再來考慮婆羅洲的事不遲。
不然,日後去往婆羅洲的路上,豈不是還要時時擔心英國人使壞?
不論皇帝是否更心痛于封錦的傷,這封信上的分析起碼是給了他更明确、更直接的理由拿下呂宋,對朝臣們也更有些交代。
看來,皇上是令許鳳佳便宜行事,借此機會,有一舉拿下呂宋的意思了。
難怪,除了許鳳佳以外,連南下辦事的桂含沁都讓捎帶上了,一方面,也是因為他确實擅長海戰,多個掠陣的總是更穩妥些。
另一方面,說不定也有再擡舉擡舉桂含沁,讓他沾沾光的意思在。
休說從前他一個桂家庶子,按說分潤不到多少功勞,自從抱上了皇帝的大腿,成了他的心尖尖,這皇帝疼他,可比十八九個父母疼都要來得體貼多了……
“的确是我倉促寫就的。
”蕙娘也沒否認,因又和許鳳佳商量了一番封錦靠岸診治的事。
議定了派人送他們回去廣州的行程,蕙娘便道,“要不要留些水手給你們?
畢竟你們應該還沒有去過呂宋吧?
”
許鳳佳道,“最好是女公子您和我們一道走,回去以後立刻就能把公司開辦起來,這件事已經耽擱有幾個月時間了,朝中糧荒,可是沒有絲毫緩解。
皇上心裡,想必是很着急的……”
蕙娘有點暈了:她雖說并不嬌氣,但現在也是急于回廣州去安頓下來好生休息幾日。
沒想到皇帝都到這個地步了還不肯放棄立刻設立殖民地,招工過來種地的念頭,但這事又是舍她其誰,因隻好歎道,“說不得,隻好和仲白分開一段時間了。
”
第二日一大早起來,除了權仲白和封錦在幾個醫官的帶領下繼續逆風而上,向廣州駛去以外,餘下連喬三爺那幫商人都上了軍隊的船,掉頭往呂宋回去。
衆人都唏噓道,“倒是可憐了那些人,舍不得在呂宋的一片基業,卻是白做了祭旗。
”
此番順流而下,速度比來時不知快了多少,隻是一路果然都未見英國軍艦,想是當時見機不妙,當晚便掉頭回轉往呂宋去了。
但蕙娘此時亦不大着急,她實在是擔心過甚,連他們預備怎麼打呂宋都不去過問,一路上隻是和喬三爺并盧天怡關在屋内,商量着該怎麼建立公司,去大秦招工南下。
不過,在許鳳佳的旗艦上航行,是要比定國公的艦隊舒服得多了。
她名正言順的乃是上賓,每天有硝石制成的冰山解暑,也能隔三差五地以淡水擦擦身子。
再說又什麼事也不用操心,蕙娘覺得這才算是舒心的航行――許鳳佳的旗艦上甚至還有西洋制法的葡萄酒,口感香醇,絲毫不亞于外國舶來的美酒。
據他介紹,這都是楊七娘手下的能人給折騰出來的玩意。
若非楊七娘沒心思搗鼓這個,光靠這個釀酒,他們一年也能掙許多錢。
“這就是過滿則溢的道理了。
”桂含沁搖着蒲扇,袖子挽到胳膊根,一腳踩着椅子,眯着眼慢悠悠地品酒,一邊道,“你們家搞機器,惹得多少人眼紅?
再弄個獲利最豐厚的酒,隻怕連皇帝看你們都不順眼了。
你家那位是深知抓大放小的道理,葡萄酒偷了方子去,人人都能釀,這機器就不一樣了,就是挖走一個師傅、兩個師傅,要仿制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
許鳳佳歎道,“她就是愛搞機器,哪有你說得這麼複雜。
葡萄酒要搞也可以搞,就是怕她太累而已。
再說,這東西賣價太高了,規模不擴大,也就是小打小鬧一番罷了。
不值得太費神。
”
隻聽他的口氣,便可知道機器行業獲利有多麼豐厚了。
蕙娘微笑道,“難怪許将軍從不吃空饷,原來是有這麼個陶朱翁做你的後盾。
”
今日衆人難得閑暇,兩個将軍邀蕙娘來閑話說公司的事兒,卻沒叫盧天怡,使得這聚會帶了一些家宴的性質――說起來,三人也是輾轉有親的。
許鳳佳的态度亦十分随意,他聳肩道,“在你們跟前也不怕丢臉,我們家的确是楊棋比我有本事,我也服她,這些年我是越來越不帶腦了,反正遇事有她給我盤算。
”
桂含沁撇了撇嘴,老大看不起許鳳佳,白了他一眼道,“你那老爺們的威風都哪去了,這話虧你還說得這樣響亮。
葡萄酒你們不做,我們家來做!
方子給我,回頭我就倒騰去,我正愁沒錢使呢!
”
“你們家都靠上了票号,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許鳳佳也沒把桂含沁的話當真,他又吃了一口酒,忽道,“先遣部隊應該是已經上了呂宋島了,若是一切順利,說不定等我們旗艦到呂宋港時,戰鬥已經結束。
”
蕙娘不免一驚,道,“這麼快?
”
她一心休養,還真沒怎麼過問航程,沒想到順流而下去呂宋,居然用時隻得他們往回走的三成左右。
現在居然已經有船要登島了――想到呂宋那松弛的城防,又覺得也許奪城戰也沒那麼難,因道,“看來,你們是打着先下首府的主意了?
”
“英國人才奪取呂宋不久,對當地的地勢估計都不大熟悉,要跑那是跑不到哪去的,把幾座大城一占這事就做完一半了,再把碼頭控制一下,恩威并施地蹂躏一番當地土著,我們後續的人一到。
那幾千人能跑得了多少?
”桂含沁懶洋洋地說。
“他們的大部隊在天竺呢……天竺那邊的人根本難以過來,荷蘭人不是正和他們不對付嗎……英國艦隊要從馬六甲海峽通過,純屬癡人說夢。
就是他們來了也不怕,在這一帶英國人沒有補給港口,可我們還有天威炮……”
他打了個響指,将杯中紅酒一飲而盡,痛快地呼出了一口氣,笑道,“呂宋這塊地,我們是占定了。
就是婆羅洲,也不是不能想一想。
最好是把這一片都給取下來了,那才叫高興呢,比起這個功勞,驅逐北戎收複失地又不算什麼了,也許三五十年後,升鸾你就是我們大秦朝開辟疆土最多的将領啦!
”
許鳳佳笑道,“難道你就不是?
這麼天大功勞,落不到我一人頭上,你且安心吧。
若真是如此,你日後也少不得要從北方南下的,不然,就是有了天威炮,我也根本就顧不過來。
”
盡管桂含沁描繪出了這麼一副激動人心的圖像,但他本人依然并不太向往,隻是輕輕地噓了一口氣,含笑望着強自壓抑興奮的許鳳佳,卻沒再說什麼。
蕙娘看了他一眼,卻仿佛能從他面上,看出一點憂慮來。
英國人如此看重天威炮,更證明了這一發明的重要。
有了天威炮,任何一國水師都是如虎添翼,他們必定會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搞到天威炮的圖紙……
而鸾台會若能找到買家,又會不會把這份圖紙賣出天價?
桂含沁心中不能不懷有這個陰影,畢竟鸾台會在他跟前,表現得一直都像是隻求錢财……此事若是事發,燕雲衛一查,楊善榆手裡拿不出天威炮圖紙的話――
蕙娘亦不免微微皺了皺眉,桂含沁此時亦是生出感應,向她看來,兩人眼神相碰,都是一觸即收。
桂含沁微微甩了甩頭,方才露出笑來,自然地道,“炮是死的,人是活的。
該如何把這炮給用到最好,咱們還得多參詳參詳……”
望着這兩個意氣風發的年輕将領,忽然間就在這一刻,蕙娘立定決心,不論要付出多少代價,一定要盡力從鸾台會手上,把圖紙給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