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養娘能混到子喬養娘的地步,自然也不是個笨人,不用嚴刑拷打,她自己就竹筒倒豆子,把五姨娘平時話裡帶出的隻言片語,明明白白地向四太太做了交待。
“姨娘這個人心很大,自己榮華富貴了還不夠,總是想着要提拔娘家,”她越說頭越低。
“這幾年,老太爺人還健壯,沒退下來。
她自然不會有什麼舉動,可平時和奴婢說起來的時候,話裡話外,好幾次都帶出來,等老太爺過世,喬哥長大之後,她想更提拔娘家一些。
令我無事的時候,也教曉喬哥和麻家親近……”
四太太不禁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她自言自語,“倒也懂得千裡扶脈,眼下就開始打伏筆了。
”
“再有,她背地裡也時常诽謗兩位姑娘。
”胡養娘怯生生地打量了蕙娘一眼。
“尤其是對、對十三姑娘,更沒好話……總覺得十三姑娘不想出嫁,還是想在家承嗣,有、有害喬哥的心思……奴婢也勸過她幾句,可她說,十三姑娘性子太強,将來出嫁了,肯定還會把手插在娘家。
她想……老太爺千古後,她想把三姨娘、四姨娘都打發走了,這樣十三姑娘就是想多回娘家,怕也……”
五姨娘這連番盤算,倒也稱得上缜密,隻是盤算中竟毫不把四太太放在眼裡,四太太面子上難免有些過不去,她又再哼了一聲,雖未勃然作色,但不悅之意,卻是誰都聽得出來。
胡養娘使勁給主子磕頭,“太太,雖說這樣說是強詞奪理,可五姨娘究竟也沒做什麼,就憑這些說話,要扳倒她難,可我告密的消息傳出去,喬哥這個養娘,那就再别想當了……日常我聽見她這樣說話的時候,是從不曾接口的,她覺得無趣,漸漸也就不同我說,奴婢知道的也就是這些了。
奴婢未能及時回禀太太,奴婢有罪……”
就是五姨娘還說了别的什麼――就是和胡養娘共謀要害蕙娘呢,胡養娘肯定也不會傻到自己承認。
不過,話又說回來,老太爺點名要保焦梅,為他打了包票。
胡養娘是他的弟媳婦……
四太太不動聲色,她點了點頭,“也算你還識趣吧……暫且先帶下去。
”
應付過了這一波又一波的回禀,她也有幾分乏了,歪在椅子上沉吟了半晌,才擠出笑臉來安慰蕙娘,“别怕,她以後再也不能害你了。
所幸她自己按捺不住,知道了那消息,竟提前想要發動,要不然,這顆毒瘤,還不知要潛伏到何時去!
”
蕙娘再冷靜的人,随着胡養娘的回話,此時也不禁是露出怒色,她本來自己正在沉吟呢,聽見母親這麼一說,倒是神色一動,“什麼消息?
我怎麼還一點都不知道呢……”
“定下來也沒有多久。
”四太太猶豫了一下。
“按理,應當是你祖父告訴你的,我也不好多嘴……不過,既然都傳到她那裡去了,可見消息已經走漏,也就不瞞着你了――你祖父預備把宜春票号的份子,給你陪嫁過權家去。
”
即使以蕙娘城府,亦不禁為四太太這句話而面露駭然。
她險些要站起身來,“這――”
焦家雖然原本家境殷實,但也不過是河南當地尋常富戶而已,真正說起發家,還始于三四十年前,焦閣老入仕未久時,曾在山西為官。
當時不要說宜春票号,就連票号這兩個字,都尚且未為天下人知道。
賬莊還方興未艾,正在全國推廣。
卻是焦閣老獨具慧眼,看出了票号這行當的潛力,是以将家資入股了大半,使宜春票号本錢更厚。
嗣後随着宜春票号越做越大,雖然也有豪門巨鳄參股,但那不過是權錢交易利益往來分一杯羹的事,人走茶涼……同焦家這樣正正經經的股東比,又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現在宜春票号做得有多大?
天下有老西兒的地方,幾乎就有宜春票号的分号。
一年光是各商戶存在櫃上的銀子要付的占箱費,那都是天文數字,更别說有了這麼一大筆現銀在手,什麼生意做不得?
要不是有宜春票号每年那多得吓死人的分紅,焦家絕無可能在五十年之内,便突飛猛進,一路高歌地踏入大秦的最上層交際圈:在這交際圈裡的人家,誰不是百年的家業,世代都有人入仕,這才慢慢經營下了這偌大的家産。
焦家可就隻出了一個焦閣老……
有了錢,要再賺錢就很容易了,就不說焦家現在的現銀,多得是一家人幾輩都吃用不完,就是除卻票号之外,以四太太名義經營的一些生意,賺頭也都豐厚。
焦家現在倒也不就指着宜春票号過活,可不論如何,在過去的幾十年内,票号分紅,一直都是焦家最大的财源。
按現在宜春票号的勢頭來看,這個聚寶盆,日後隻會越分越多,絕不至于越來越少……就不說别的吃用穿着之物,這份嫁妝,一點都不誇張地講,普天下,誰人能比?
怕就是公主出嫁,嫁妝亦比不得一個零頭了!
四太太看着蕙娘,她歎息着點了點頭,“明白了吧?
若是麻氏沒有别的想頭還好,咱們家的銀子,也夠她胡吃海塞十輩子了。
她既然想着扶植娘家,把票号的份子給你陪出去,那不等于是在挖她的心頭肉嗎?
為了三文錢都能鬧出人命案子呢,你也不用再把她往好處想了,她想害你,多的是緣由。
”
蕙娘足足怔了有半天,才慢慢地透出一口涼氣來,她喃喃地道,“焦梅……”
“你祖父說了,”四太太搖了搖頭。
“這事不是焦梅走漏的消息,雖不知緣由,但老人家如此說,必有原因。
”
她猶豫了一下,又提點女兒,“你自己心裡要有想法,日後多小心他也就是了……不過,現在太和塢這個樣子了,他也犯不着再胡作非為。
你祖父少人使喚,忍他幾年罷了,你也不要太往心裡去。
”
看來,母親是真的一點都不知道焦梅立場轉換的事。
對她來說,既然胡養娘擺明車馬是站在五姨娘這邊的,那這消息,肯定就是由焦梅往胡養娘那裡透露過去的了。
五姨娘也就因此有了強烈動機……難怪她二話不說,上來就認定了是五姨娘所為。
蕙娘睐了睐眼睫,又長長地透了一口涼氣。
“真是太亂了。
”她疲倦地說,“一時竟沒了個頭緒!
我是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
畢竟年紀小,雖然經過些風雨,又哪裡比得上老一輩,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四太太有心要為她梳理梳理,可有些話又不好說得太細――畢竟她上頭還有個公爹呢。
“你先回去歇着吧……太和塢的事,我和你祖父自然會辦。
”
她竟罕見地摟了摟蕙娘的肩頭,将自己的真實感情洩露出了一分兩分來。
“你就隻管安心吧,以後,這個家裡再沒人能害你了。
”
換作從前,四太太可不會這麼親切……看來這件事,的确對誰來說,也都是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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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天,焦子喬被送到謝羅居裡養活,因他忽然間不見了母親和養娘,一直哭鬧個不停,後來竟有些微微發燒。
四太太也沒有辦法,隻好令胡養娘重新帶罪上崗,胡養娘從此也特别小心,雖然是小少爺的養娘,但全無傲氣,見了誰都低眉順眼的。
一看到喬哥兩個姐姐,就令喬哥給她們行禮,“要和姐姐們多親近。
”
到底年紀還小,雖然不見蹤影的是親娘,可焦子喬哭了小半個月,也就漸漸地忘了五姨娘的存在。
他現在更依賴胡養娘了,因為見天地和四太太呆在一處,和嫡母也比往日裡更親近得多。
經常撒嬌放賴,要四太太帶他識字,陪他玩積木……鬧得四太太不勝其煩,可又沒有辦法,倒是比從前都要更忙得多了。
除卻這一點變化之外,焦家的日子還是那樣的平靜――就好像焦子喬是從半空中掉下來的一樣,這家裡,好像由頭至尾,就根本沒有過第五個姨娘。
太和塢裡的陳設被搬空了,衣衫被丢棄了,門窗被封上了……
“聽四姨娘說。
”文娘來和姐姐吃茶。
“祖父有意思把太和塢改造成玉虛觀的後院,等明年你出嫁之後,園子裡少不得要打牆動土,熱鬧一番了。
”
最近,大抵是知道自雨堂這裡不會給她什麼□消息,文娘經常往南岩軒走動,南岩軒畢竟距離太和塢也近,對于這件事,多少還是能得到一點消息的。
不過,這件事處理得這麼低調,當事人全都諱莫如深,四姨娘就算探聽了一點,隻怕也是迷霧重重,這裡頭真正的玄機,她還是得指望姐姐給她一個答案。
“動一動也是好事。
”蕙娘懶洋洋地說,她伸了個懶腰,從桌上的黑檀木小盒子裡抽出了一格,“蘇州剛送來,新制的橄榄脯,今年船走得快,那股澀香還沒退呢,嘗一點兒?
”
又是避而不談,拿美食來混淆話題。
可文娘卻并不如從前幾個月一樣易怒,她嘴巴一翹――沒抱怨,隻是撒嬌,“才不要吃這個,人家要吃大煮幹絲、鎮江肴肉――我院子裡的廚子,做這個可不正宗,姐,你讓祖父那頭的江師傅做給我吃呗。
配一鐘魁龍珠茶,那真是要多美有多美,給個金镯子我都不換。
”
文娘也是有日子沒有這樣嬌憨可愛,搶着說俏皮話、撒嬌賣味兒了,真是五姨娘一倒,連她都輕松起來……蕙娘笑了。
“出息,這都什麼時辰了,你還喝早茶。
”
見妹妹有點急了,她才不緊不慢地說。
“祖父這半個月多忙呀?
朝中又有事情了,他一忙起來,江師傅随時要做點心送進宮去的。
就為了你嘴饞,萬一把祖父給耽擱了,你受得起?
”
文娘頓時垂頭喪氣,嘀嘀咕咕,“又忙,真是什麼都趕在一塊兒了……”
蕙娘就好像沒聽見,“等明兒一早,江師傅反正也要起來給祖父做早點心的,不多你這幾道菜。
你再陪幾句好話,沒準他一高興,還做雙魚白湯面給你吃。
”
斑魚肝煌魚片雙澆白湯面,是這位揚州名廚的看家手藝,其味味鮮美馥郁,猶貴在京中材料難得,即使文娘也不能時常享用,她輕輕地歡呼了一聲,沖蕙娘龇着牙笑,“姐,我真喜歡你。
”
“一時又喜歡,一時又讨厭,真不懂你。
”蕙娘也笑了,“最近,别老這麼興頭,家裡才出事呢,你這麼高興,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生性涼薄、幸災樂禍……”
文娘哪管這麼多,她又沖蕙娘一亮牙齒,笑得都有傻氣了。
“我就是喜歡你嘛,你怎麼這麼厲――”
蕙娘眉一立,她不敢再往下說了――再往下說,那就着相了,不過,小姑娘自有辦法,她一下又滾到姐姐懷裡,和大白貓争寵,一人一貓一起呼噜呼噜的。
“姐,你就和我說說是怎麼一回事吧!
”
“拿你沒辦法……”蕙娘撸了撸文娘的頭發,“别賴着我,熱死啦――你倒是先和我說說,你聽到的是怎麼個說法?
”
“四姨娘說,”文娘就扳着手指,賴在姐姐身邊一長一短地說起來。
“五姨娘以前就不安份,像是給你下過毒呢,估計藥性不猛,你又吃得不多,根本就沒奏效,反而還被我姐夫給摸出來了,私底下提醒了你幾句。
在承德的時候,她怕你陪嫁得太多了,傷了家裡的元氣。
就和娘家兄弟說了,後來,二門上她那個親戚進來做事的時候,就把厲害的藥給她帶進來了,她又尋了個機會想毒你。
隻是這一次你有了提防,就沒那麼容易了,往你這裡跑了好幾次,這才成功下手,可到底是沒比過你的缜密,就這麼順藤摸瓜,一查不就查出來了?
”
倒也算是把故事圓得挺不錯的,方方面面都解釋得很清楚,竟有幾分天衣無縫的意思了。
――四姨娘畢竟是陪嫁丫頭出身,還是很得主母信任的。
蕙娘笑了。
“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你都快把事情給掰開揉碎說清楚了,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
文娘一陣不依,“哪有這麼簡單!
按這個說法,你不是幹幹淨淨、清清白白的……全把自己給摘出來了?
”
“我一個被人下毒的可憐人,”蕙娘白了妹妹一眼,“我哪裡不幹淨,不清白了?
盡瞎說。
”
“可……可那你給我送話呢――”文娘有點不服氣,嘀嘀咕咕的,“你要什麼都不知道,一張白紙似的,你給我送什麼話呢?
”
“我給你送什麼話了?
”蕙娘似笑非笑。
“我說的哪一句不是該說的話?
”
文娘思來想去,還真是抓不到蕙娘一個痛腳,她有點沮喪,“我還特地等到現在才過來呢,那幾天,都沒敢往你的自雨堂裡打發人問好……”
會知道避嫌,也還算是懂得辦事,清蕙點了點頭,“現在這樣不是挺好的?
瞎問什麼,還是那句話,該你知道的,自然會告訴你,不關你的事,你就别胡亂打聽,免得你不找事,事情找你。
”
“我就想知道她怎麼倒的呗。
”文娘冷笑了一聲,“還真以為自己是号人物了,眼空心大、頭重腳輕……不知道收着!
現在怎麼樣,自己壞事了,一大家子人都跟着倒黴……”
她正說着,外頭綠松進來了。
“她們送了這些來――”
說着,便打開一個盒子給蕙娘看:都是這大半年來,陸陸續續被送到太和塢去的首飾。
這些首飾,也就是在太和塢裡暫住上一段時間而已,到了末了,還是回到了正主兒手裡。
這租金,也不可謂是不高昂,買賣,也不可謂是不合算了。
蕙娘卻隻是瞅了一眼,便嫌惡地一皺鼻子。
“扔了。
”她斬釘截鐵地說,語氣毫無商量餘地,“别人戴過的,現在又還給我,難道我還會要?
”
綠松像是早料着了這回答,她輕輕地彎了彎身子,便把盒子一蓋,轉身退出了屋子。
倒是把文娘急得夠嗆,她看看綠松,再看看蕙娘,忽然間心灰意冷,又長長地歎了口氣。
都說她焦令文脾氣不好,其實焦家最傲的人,她哪裡能排得上号?
焦清蕙看着和氣,可這内蘊的傲氣,卻是被養得貨真價實,一點都不打折扣……五姨娘竟敢和她犯沖,也難怪要被姐姐拿下了。
用她一生來得意三年,也就隻有她這樣的人,才會做這樣的買賣吧。
她并沒有再追問太和塢的事,四太太自然更不會提。
焦家上下一派甯靜,氣氛甚至還要比從前更輕松了幾分:畢竟,除了多了一個焦子喬,少了一個四老爺之外,從前的十五六年,焦家都是按照這個結構過日子的,現在重走老路,自然一切都覺得順手。
除了老太爺、四太太要比從前更忙之外,焦家餘下幾個主子,日子都過得很省心。
不過,自雨堂還是反常地低調,蕙娘這一陣子,甚至很少去南岩軒說話,每天早晚去謝羅居請過安,她就悶在屋内給權仲白繡手帕、做荷包……
這一蟄伏,就蟄伏到了八月末。
到了八月末,朝中終于清閑少許,秋汛結束,今年各地也沒有出現大的災情。
老太爺也就終于有空閑在家裡休息兩天了。
這天一大早,他就接清蕙去小書房說話。
這一場談話,遲早都要來的,蕙娘并不忐忑,不過,一進小書房,她的眼神還是凝住了。
老太爺一手支頤,正興緻盎然地望着案頭出神――這張雞翅木長案上雖然有許多擺設,但吸引他眼神的,無疑是那方小巧玲珑,正端端正正地擺在老人家跟
作者有話要說:猜測要陪宜春票号的,真是神猜哈哈哈哈
大拇指給你們!
好啦,三更完畢~等會來回評論~~~~~~~~~~有啥疑問的在文下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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