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在雙方語言不能說很通的情況下,就算有千般心思,也都無處去使。
使節團固然對大秦官場是兩眼一抹黑,幾乎是被完全孤立了起來,而蕙娘等人對海那邊的情況也是一無所知,雙方連彼此的圖謀都不明白,要爾虞我詐未免也太難了點。
幾個使節分别用法語給蕙娘寫了回答,這裡自然要找人去翻譯,蕙娘也不好徑自走開,便将宴請繼續,又擺出戲來,請使節們看戲。
到了這時候,個人的性格便看出來了,奧地利使節繼續漠不關心地出神,弗朗機使節估計就是來享樂的,對那些咿咿呀呀的戲子們很有興趣,一雙眼瞪得都要掉下來了。
尤其是對幾個旦角,更是運足了目力打量,直是色授魂與。
蕙娘估摸着他是不知道今日叫的是男班,她亦不去戳破,自己看似專心看戲,其實暗中也在打量法國使節和荷蘭使節,見他們喃喃私語,不知正商量着什麼,心底便也漸漸有數了:估計英國在泰西那邊,起碼是占據了很大的優勢,以至于對大秦的力量,泰西諸國都懷抱了很大的期望。
這種表面功夫,泰西人似乎不如大秦人這般爐火純青。
法國使節幾次端詳蕙娘和喬管事,都是失望而歸――在他心裡,蕙娘和喬管事應該是合作關系,蕙娘早注意到,在泰西,商和官之間的距離似乎沒有那麼迢遠。
法國人要是再了解一點大秦的現狀,便可明白,蕙娘就連和喬家三位爺,現在都隐隐有點統屬關系,喬管事不過是京城分号的二掌櫃,他根本就不配和蕙娘商量,這一次就是出來做幌子的,自然不會在神色上露出異狀了。
台上戲唱了兩出時,翻譯的結果也回來了,四個使節寫的信息有出入,但大差不差,奧地利使節寫得最簡略,隻評價了英吉利現在的泰西霸主身份,并點了點法國和英國之間的敵對關系,别的并未多言。
弗朗機使節倒是把新大陸的局勢說得比較詳盡:現在的新大陸,幾乎已經可以說是英法兩國的天下,事實上,在更為富饒的中部地區,英國人完全占據了優勢。
因此,對于當地土著的獨立戰争,各國都是樂見其成的。
現在他們已經無力獨自和英國人抗衡,因此也是很明确地想要借用大秦的力量,和英國人在他們所說的近東地區組成聯盟,限制英國軍力回防。
如此一來,新大陸的獨立軍所受壓力将會驟減,而英國失去了重要殖民地以後,在泰西也就不能再那樣橫行霸道了。
如此跨海的制衡戰略,對蕙娘來說都很新奇,更别說對别人了。
喬管事看得直皺眉頭,半晌才道,“這,咱們的人在那邊到底怎麼樣,能不能分出一塊地來,他們可誰都沒說清楚呢。
再說,這塊地――對咱們又有什麼用啊,隔了這麼遠,難道還能拉人過去種地嗎?
就是通信都難,這可和呂宋太不一樣了。
”
這些問題,他能看得清楚,蕙娘自然能看得更清楚。
事實上,也就是因為這些現實的顧慮,讓大秦君臣甚至把定國公船隊的結局,都給擺到了羅春後頭,比起遠離大陸的問題,羅春的屬地可就和大秦接壤呢。
比起弗朗機使節的避重就輕,法荷兩國還是體現了比較多的誠意,都說到了定國公船隊的問題,口徑倒也是比較類似,都說定國公在海戰上損失比較大,于是也仿效魯王當年的策略,上岸用天威炮和魯王對陣,也被他硬生生地打出了一片領地來。
現在正在和當地人貿易,交換口糧、奴隸,大有開始蓄奴種地,開爐煉鐵的意思,而且也在尋找礦山等等,看來,是打算和魯王現在的和平,不過是一種策略,根本上來說,還是打算打一場持久戰了。
在岸上,少了蒸汽船的戰略優勢,魯王的确也不能把定國公怎麼樣。
隻要兵丁人口損失不太少,那情況就還算樂觀,畢竟現在的魯王也是腹背受敵。
再說,他如今對同文同種的大秦人,那需求是要比皇位還更大得多了。
和大秦徹底撕破臉,也沒有太大的好處。
僅從法荷兩國的回饋來看,蕙娘倒是傾向于虛與委蛇,和他們結盟,以換取定國公在新大陸更多的戰備支持。
反正在南洋這邊,怎麼打不是打,英國人看來也是沒打算善罷甘休,他們要退,正好大秦也瓜分殖民地。
他們要打,大秦肯定得奉陪到底,既然如此,法荷那邊能給定國公提供一些戰略物資支持的話,不論是搶魯王的地也好,還是一起搶英國人的地也罷,搶下來拿去賣,都好過縮手縮腳的,沒有一個具體的目标――這些使節透過細節,的确是勾畫出了一張比較美好的藍圖,但在翻譯最下頭,還有權仲白的潦草字迹――比起他平日裡行雲流水的草書,這一次,字裡行間,筆鋒竟有些顫抖,完全體現了權仲白内心的情緒。
“定國公似乎已戰死。
”
如此簡單的一行字,卻令蕙娘的眉頭,不禁一跳。
她忍不住看了奧地利使節一眼,見他低眉斂目、神色甯靜,比起法荷兩國的竊竊私語,這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倒是顯得十分冷靜。
讓她也看不出來,其究竟是否故意洩出這個消息,當然,這消息的真假,就更不是從他的表情中能夠判斷出來的了。
“四個國家都沒掌握蒸汽船,但也在研發中。
”她點了點信紙,失望地搖了搖頭,那邊的翻譯,自然把她的說話翻譯給幾個使節聽。
四個男人都看了過來,蕙娘也不多說,有了這個話口,便站起身道,“這雖然體現了諸公的誠心,但一切均為畫餅,别說皇上,連我都沒有動心。
諸公請慢用,自有人相陪,我就先告辭了。
”
這擺明了是不滿意各國提出的條件,四國使節看來倒是都沒什麼不滿之意,紛紛起身送别,亦是體現了他們身為重臣的涵養。
蕙娘和他們一一拜别,一轉頭就鑽進了為楊七娘準備的靜室。
果然權仲白和楊七娘都在裡頭,兩人沉着臉對坐,居然無人說話。
見蕙娘進來了,楊七娘方道,“應該不是有意誤導。
”
她語調疲憊,仿佛之前已經做過一次推理,現在不過是在複述。
“那人說的不是任何一種常見的語言,是奧地利那邊的巴伐利亞方言。
若非湊巧她在南洋長大,機緣巧合下接觸到了幾個奧地利水手,又是個語言天才。
我們根本沒有聽懂的機會,奧地利在海外沒有殖民地,幾乎沒有海上貿易。
奧地利語,别說大秦了,就是全南洋又有幾人能懂?
”
楊七娘常年居住廣州,又對海外貿易如此熱心,她既然這麼肯定,這消息基本全真無疑了。
蕙娘先道,“啊,看來奧地利也不像是表面那樣無動于衷,他們對海外殖民地也是有野心的。
”
她難得糊塗了一把,片刻後忽然反應了過來,話都沒說完,臉色便是一變,忙追問道,“那,他說了什麼?
完全可以肯定定國公已經死了麼?
”
“他話裡的意思,是讓大家‘守住最後的秘密,别讓死人成為活人的阻礙’。
”楊七娘面沉似水,緩緩道。
“如果這個死人說的不是定國公,那就更慘了,足以說明整個船隊,已是全軍覆沒。
起碼活下來的人,對局勢已經沒有多少影響了。
”
能讓大秦改變态度,拒絕和魯王聯盟一起來瓜分英國人土地的理由無非有二,一個是主帥陣亡或者叛變,大秦朝廷感情上接受不了,還有一個就是船隊全軍覆沒,大秦失去了瓜分新大陸的實力,隻能為他人做嫁衣裳。
在現在信息極度不通的狀況下,到底是哪個可能,誰都不能輕易下這個判斷。
可不論是哪個結果,對朝廷都将會是一個打擊。
蕙娘的臉色一時也沉了下來,三人默然互對,過了許久,權仲白才道,“我還是那句話,如果事情真的到了這個地步,不管你們心裡有什麼想法,都該先向皇上禀報――”
“為什麼?
”楊七娘問,語調竟十分冷酷。
權仲白默然片晌,才道,“他畢竟是天下之主。
”
“不能以天下為念,在這件事上就不算天下之主。
”楊七娘毫不停留地道,“他跨不過對魯王的忌憚,就不能做出正确的決定。
這時候,我遠着他還來不及呢,還把真相告訴他?
此事稍一不慎,激起的風浪,連二皇子都能吞噬……”
蕙娘頓時又添了一分煩躁:不論是哪個結果,在真相大白以後,二皇子都将痛失臂助。
孫家幾乎沒有可能熬過這場危機,桂家若不頂上,二皇子在短期内肯定無法和三皇子抗衡。
這等于是逼迫桂家在做個決定,而楊善桐的回饋又是那麼冷靜,看來,桂家難免是要和二皇子綁在一起了。
但不論如何,如此大事,亦無法以她的意志為轉移,船已經派出去了,總是會帶着真情實況回來的,現在國公府甚至是鸾台會能做的事已經不多了。
隻能是靜觀其變,而蒸汽船的圖紙能不能要到,還得看時勢的發展。
蕙娘看了楊七娘一眼,見她還在蹙眉思索,便不免歎道,“人力有時而窮,就是首輔,怕也不能将天下大勢操諸掌間,這件事,現在我們也管不了了。
七娘,想要的東西,我們再找機會去争取吧。
”
懂得适時放棄,也不能不說是一種難得的智慧。
楊七娘眉頭皺起,半晌方道,“朝中無人,的确是太不方便了……是,這件事,目前我們沒法再用力了。
且先這樣吧,事已如此,再糟能到什麼地步?
索性亦别說了,揣着明白裝糊塗,看看宮裡什麼時候才能發現真相好啦。
”
滿懷希望過來,結果卻發掘到了如此不祥的線索,即使是出于不同的理由,幾人的心情也都很沉重。
也顧不得再和使節們虛情假意,便各自上車回家,在車上,權仲白還自沉思,蕙娘又擔心他為了自己的原則,和皇帝把話說穿:她和楊七娘都對制海權有強烈的興趣,但在如此嚴重的挫折以後,内憂外患之下,難說皇上還會對虛無缥缈的制海權有什麼興趣。
雖不說閉關鎖國,但大有可能會封鎖大秦和新大陸的所有往來,以此封殺魯王。
而對這個想法,蕙娘的确是十分不樂見的,卻又拿不出足夠的理由來說服權仲白,畢竟,她所有的也就是自己的一種感覺而已。
她正暗自煩惱時,忽聞前頭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直撲向了馬車,兩人一下都有些吃驚:要知道城内沒有大事,是不許也沒有這個條件放馬疾馳的。
這麼一路沖過來,不知要沖撞多少行人,為了維持奔跑的順暢,騎士有時候還要預先鞭開道路,就是最跋扈的燕雲衛,沒有要緊事,也不會如此行事。
正自出奇時,随着一聲馬嘶,車駕頓時慢了下來,有人在車外急促道,“神醫在車裡嗎?
”
權仲白剛說了一聲,“在。
”車簾子便被掀了開來,兩個身穿飛魚服的燕雲衛一伸手,半是強迫、半是引導地把權仲白拉出了車子,道,“二少爺急病,咱們這就走吧!
”
說着,竟絲毫不管蕙娘,就這樣夾着他上了馬,一聲大喝,便往宮城方向急馳而去。
蕙娘在原地怔了半日,方才令人道,“回家吧。
”
到得家中,少不得又要發起香霧部去打探情況不提――不過,這件事倒不是什麼秘密,沒有多久,别說香霧部,消息都在京中各名門間流傳了開來。
二皇子也是比較倒黴,他這是吃到毒蘑菇了。
給他試菜的小太監才一發作,便惹來衆人警覺,四散人手出去尋找權仲白的同時,當值太醫當然立刻已經給他催吐灌水,但這亦沒有太大用處。
等權仲白入宮的時候,二皇子已經高燒昏迷,不會說話了。
毒蘑菇當然是能吃死人的,這個毋庸置疑,二皇子也算是命運多舛,好容易過了天花這一關,又來了個毒菇,雖然權仲白盡力施救。
但等到了第三日上午,試菜小太監,以及當日一樣也吃了毒菇的幾個宮人都紛紛身亡,權仲白的絕世醫術,也不過就是把二皇子多保住了兩天,兩天以後,一樣是藥石罔效。
二皇子連十五歲都沒活到,便遺憾地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