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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凡人歌 大江明月 6444 2024-01-31 01:11

  戴上傳感器頭盔的數秒間,閉眼再睜開,四周景緻降臨。黑哨猶如置身于廣袤的叢林之中。

  耳畔若有似無地傳來了林中野獸的嘶鳴吼叫。

  趙明軒看向了不遠處的一棵樹,三人合抱的粗狀樹幹上留下了幾道利爪的劃痕。加上空氣中彌漫的氣味,他很快判斷出這片屬于一隻黑熊的地盤。

  視線轉向了天空。他當然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是由虛拟實境投放的場景。趙明軒朝着中控室的方位打了個手勢,示意傳感器功能正常,自己适應良好。

  與上午的測試不同,下午的綜測基本由超級計算機仿真技術生成全息影像,從而模拟戰場環境。即接受測試的學員戴上傳感器頭盔,位于中控室的人們便能看到他們被蒙住眼睛,向前探或向後退,做出種種高難度的動作,以刺殺或規避計算機“虛拟的敵人”。

  區别于龍隐的訓練,那邊的策略偏向空間戰,駕駛星痕的黑哨們日常訓練大多為失重、超重切換狀态間作戰,或天基類大型作業,類似于一邊玩着太空梭蹦極跳舞,一邊投彈對敵。這邊的訓練偏近地,涉及海陸空配合,室内外作戰、武裝越野,突擊突圍等。

  可惜不論如何逼真也好,它依舊和實際有差。尤其在擁有精神力的異能者使用時,再完美的全息模拟來還原出的哨向精神體,盡管在普通人看來已經非常逼真了,他們中最優秀的團隊恨不得連毛發的細節都摳出來……對哨向們而言,還是一眼看過去就能看穿的不同。好比服務業中的機器人這百年來,再如何做的像真人,人類的客戶們還是能毫不費力地分辨出它們并非真人,個中精微難以言喻。

  這次的場景抽取的是近二十年經典戰例中的一場,和他六年前的那場測試難度水平相仿。隻是那次他才三級,基地的人也有故意刁難的成分在,非要全力以赴才堪堪過關。這次的設置雖大同小異,依舊是作為決戰階段的紅方關鍵,即将被攻克的指揮部,火力厚實有餘的藍方,一切一切宛若昨日重現。除了對他而言,變得輕而易舉。

  “咻――轟!”

  百米處火光炸開了叢林,樹梢燃燼的黑煙徐徐升起。草木成灰,覆沒本就不甚明晰的上空。氧氣變得缺乏,野獸被灼傷的哀嚎回蕩。迅速躲開一枚接一枚的導彈,過不了多久這裡就會被夷為平地,距離指揮部暴露僅剩些許時間――足夠了。作為這次引導火力的唯一一名偵察兵,孤軍獨行,他所介入的這段劇情――分隊的其它人都已犧牲了,趙明軒奔跑或竄行在林間,以濃煙植被作為掩蔽,烈焰四濺,前方一千米有聲光列陣、雷區、電磁幹擾等,看不見的射線伏擊而來,哨兵的身形化作流星般的弧線隐入藍方陣地的溝壕内。

  “坐标xx經度緯度,發現敵方指揮所,摧毀通信樞紐xxx,敵十五台迫擊炮移動――”

  代表學員的紅點在屏幕上以令人眼花缭亂的速度變換位置,即使人人都知道他還在這上千平米的測試場地内。

  “――這不可能!”

  中控室裡,再次爆出了喻蓉的一句。

  吳靖峰看了她一眼。這是他們今日進入七号基地以來,這位女哨兵說的最多的一句話。

  “不可能這麼快!”“不可能不需要向導!”“不可能完全避開所有火力攻擊!”

  現在不可能的是,黑暗哨兵僅以他覺醒三級時用時的十分之一不到,就完成了這個單兵軍演過程。

  同時,顯示在光屏上的戰績堪稱完美。

  人類學專家出聲:“請問一般而言,黑哨們完成這種綜測的平均時長是多少?”

  喻蓉緊緊盯着屏幕咬牙,沒有答他。答他的是吳靖峰,“一般而言,根據哨兵的感官等級不同,各項的要求也不同……”

  “正常來講是四到六個小時,”他倆身旁的技術員插了句話,“麒少将七二年的成績是一個小時零五分。”

  二十多年前,正是那位少将覺醒黑暗不久,處于感官精神力及體能的巅峰。

  人類學專家試探地:“……那趙監察三級那會兒的成績是?”

  “他剛剛刷新了記錄。”喻蓉以冷冰冰的語氣截了他這一句。

  光屏上的趙明軒已在準備登出,依照次序卸載傳感器。

  先是視覺。

  液晶鏡片雙向打開,智能助手從後緩緩摘取與之相貼的專用于異能者增強現實的穿戴設備等配件。

  于是,趙明軒一眼就看見了中控室内的肖少華。

  不同于其他人,他們或許在看着别人說話,或許在看着屏幕探讨數據,或許在争執一些問題,他的肖少華,那雙眼睛,直直地專注地,隻盯着他。

  ――是那種隻針對研究對象時,特有的冷靜,與深藏狂熱的眼神。像寒冰淬煉出的刀鋒,像地心灼燒的火焰,像要解剖他,又像要熔化他。

  ――他在看着我。

  一個聲音自哨兵腦中響起:

  他在觀察我的精神力能變化,他在剖析我的感官運作程度,他在聆聽我的心跳速率,他在思考我的領域施行、戰術決策,這具身體的每一寸每一分,甚至皿流的速度、情緒的波瀾,都逃不過他一雙眼睛。

  幾乎是一瞬間的,趙明軒覺得自己全身上下的皿液都要沸騰起來了。

  與此,中控室。

  屏幕上的圖像曲線異變陡生。

  調控台的一名技術員喊道:“他的腎上腺指數在飙升!”

  前後不過一秒鐘,那一項數值的曲線猶如坐了過山車,突破了十倍、二十倍,緊而上蹿,觸發了警報,紅字從光屏躍然眼前:“危急。危急。”

  刹那閃過喻蓉腦海的是“過載、超負荷、崩潰”等字眼,冷汗從額頭沁出,她甚至來不及多說任何話,一把抓起電話就要喊:“明敏,讓那些向導回來!立刻馬上――”

  還未接通,話筒被肖少華按住了。

  “你幹什麼?!”

  女哨兵忍耐到極點的怒火爆發了,沖人就是一發咆哮。“喻教員請冷靜!”肖少華的秘書吳靖峰阻止了她,盡管這位一級哨兵一下便被對方的位階壓制沖退了兩步。随即肖少華接入了内線。他的語調一如先前沉着平穩,似乎沒有受到對方發火的任何影響。

  “趙明軒。”

  肖少華的聲音通過耳機傳來,就猶如一桶冷水澆在了黑暗哨兵的頭上。

  “收起你腦子裡所有的胡思亂想。”

  打散了他耳畔的幻聽。

  “否則,”映在哨兵眼中的對方神情巋然不動,吐字清晰:“接下來一個月,你想吃的就都沒了。”

  哨兵的瞳仁頓縮成針。

  中控室内,一片鴉雀無聲。

  光屏上的告急紅字消失了。

  一秒,兩秒,“指數跌回正常位!”一名技術員報告道。

  “所有生理指标正常。”

  另一名技術員也道。

  “……”喻蓉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撐在調控台上的手成拳緊緊握着。她嘴唇嚅動着,顫了顫,大概想說什麼,還未出聲,被人搶先了。依舊是她手下的技術員。

  “報告教員,”該哨兵技術員眼捷手快地調出了實時錄像,往回倒了數秒,定在一個畫面上,“他勃|起了。”

  他話一落,不知是誰“噗”地聲笑了出來。在這安靜的室内,應和地分外刺耳。

  “胡鬧!”

  喻蓉的怒斥一下蓋過了這人的聲音,她就像一頭被觸怒的母獅,早先積累的種種,忿忿、屈辱、不平,都找到了一個發洩的出口:“你們都把這裡當成什麼了!”

  她狠狠拍了一下台面,指着哨兵登出時的那張視頻截圖,指桑罵槐:“竟然做的出這種事!惡心!龌龊!”縱使大部分被陰影覆蓋了,緊身的作訓服下擺那隆起的一塊仍猶為明顯。這種事,不被發現還好,一旦發現了就是不雅。

  方才那位一個不慎笑出聲的技術員,興許跟她比較熟了,有心想安慰兩句,“教員哎,這有什麼,老早那會兒麒麟少将來咱這不也出了點類似……”

  “能比嗎!”喻蓉毫不客氣打斷了他的話,罵道:“那是麒麟少将,至少是一對哨向!”

  這技術員被她罵得讪讪,基地的其餘人等皆噤聲。除了喻蓉本身在基地裡頗有威望外,幾名技術員也是由她的提醒一下想起了肖少華并非向導,而是個半點精神力都使不出來的普通人,更遑論要通過什麼精神鍊接安撫哨兵的感官之類。

  可這也就奇了。

  因為這種情況往往隻會出現在共鳴度極高的哨向伴侶之間。要高到什麼程度呢?醫學上有個名詞,專門解釋這種情況:共鳴過度。幾乎是要到相容區間能夠完全重疊,這種時候引發的共鳴,才會令哨兵短暫失去對自己感官的控制,也就是所謂的“這世間萬物隻剩下了你,除此以外再無其它”,再沒有什麼比對方的存在更吸引自己――甚至包括自己的身體。這種“過度專注”導緻的無法抽離心神類似感官神遊的症狀,不同的是神遊一般發生在未結合哨兵身上,屬于一種未能被引導的知覺迷失。共鳴過度隻會在發生在伴侶也在場的時候,基本上即時就被向導處理了,過程極為短暫,所以也極為罕見。

  由此,兩者間便有一項顯著區别:“神遊”往往伴随的是感官過載,“共鳴過度”往往伴随的卻是性沖動。

  也是那位技術員見狀大膽提到“麒麟少将”的原因,不承想卻忘了,一位是黑哨,一位則壓根不是向導。

  他懊惱得一捶腦袋,感到自己這個月的獎金飛了。

  “喻教員,”拿出專門用于拷貝數據的硬盤,肖少華遞給了這邊的技術員組長,平靜道:“我知道這一次的測試結果,有許多不符合常理的地方,所以你的激動我可以理解。但還望接下來的合作您能盡量克制,否則我們就隻能申請換人了。”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喻蓉蓦地瞪大了眼睛。當她意識到,再厲害的異能者,在現實的強權面前也不得不低頭,那滿腔的火氣就熄滅了。

  “發生了什麼事?”

  已沖洗完畢換回軍裝常服的黑暗哨兵一入門,敏銳地察覺了氣氛不對。滿屋子的技術員、助理們做事的做事,處理數據的處理數據,統統成了鋸嘴葫蘆。

  趙明軒問的是喻蓉,眼睛看着的是肖少華。後者還未說話,喻蓉深深吸了口氣,緩了語調:

  “趙監察、肖先生,請随我來。”

  這是與之認識以來,女哨兵教員第一次将肖少華稱為“先生”。

  肖少華交代秘書收尾事宜後,與趙明軒一起到了喻蓉的辦公室。

  辦公室的布局和六年前相較,除了某些地方或翻新了稍許,和另外兩人印象中差别不大。

  喻蓉裝作沒有看見那兩人,一個的精神體挂在了另一個脖子上伸了個懶腰,另一個從兜裡掏出了戒指給對方戴上,順手的就像吃飯喝水一樣自然。她按下眼鏡側面的觸控闆,調出牆邊的立櫃,從中取出了一套茶具、一盒茶葉,拎着茶壺去飲水機,給這兩人泡了壺龍井。

  “請坐。”

  喻蓉示意,并将斟滿茶水的兩隻瓷杯擺到了辦公桌上。

  桌旁正好有兩把空椅,趙明軒與肖少華對視了一眼,一人一把入了座。

  “很抱歉,”待他們坐下,喻蓉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就着坐姿先朝他倆躬了躬身,“剛剛因對您的情況過于驚異,如果我說了什麼不恰當的言語,還請見諒。”

  她對着趙明軒鄭重其事道,後者若有所覺,看向了肖少華。

  肖少華沒有出聲。

  “但是,”喻蓉語鋒一轉,“我還是那句老話,哨向關系并非你們想象的那樣簡單。建議您對向導的看法不要太極端,肖先生在科研上的成就再出色也好,如果無法與您締結精神鍊接,許多狀況來不及感應……不可能完全代替向導對您的作用。”

  趙明軒聞言笑了,正要說“我不需要向導”,被肖少華按住了手。

  肖少華:“請問喻教員,向導對你而言是什麼?”

  喻蓉知道他指的明敏,也笑了:“她是我的燈塔。”她笃定地再加了一句:“有她在,我的感官永遠不緻迷失航向。”

  興許提到了明敏讓她的心情變好,喻蓉說着瞟了眼對面兩人手上的戒指,還有那纏在肖少華身上,繞了幾圈,恨不能标個“所有物”的青龍,無奈道:“我勸你們收斂點,聽沒聽過一句老話‘秀恩愛,分得快’?我跟我家向導都不帶你們這樣兒的。”

  肖少華:“那麼,請問喻教員與你的向導平時如何相處?”

  喻蓉看着他,那眼神就跟看無知群衆似的,“我們有精神鍊接。”她強調道:“而且,我們已經綁定了。”

  或許覺得這樣說還不夠清楚,喻蓉繼續道:“綁定哨向之間的默契遠非普通人所能想象,最最起碼的,我們不需要言語也能溝通交流,我們之間不存在任何誤會,她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如果她在這裡,我一個眼神,她就知道我想要什麼。你明白?”

  肖少華點了點頭,坦然道:“我和趙明軒沒有精神鍊接。”

  他用一種很平淡的語氣,道出了一個殘酷的事實:“而且,恐怕這一生,我都無法與他綁定了。”

  “……”趙明軒要說什麼,再次被肖少華按住了,喻蓉看見後者繼而握住了前者的手,與之十指相扣,“但是,他有我就夠了。”

  普通人的目光直視而來,澄澈堅定,“我會是他永遠的後盾。”

  喻蓉正欲冷笑“後盾?你拿什麼保證?”緊接着反應過來,眼前這人還有個身份――sg生物學界首屈一指的頂尖級科學家。其背後代表的是雄厚的科研力量,又不僅僅是科研力量。喻蓉一下啞了口。

  肖少華說完了,站起來拽着趙明軒就走。可哨兵不知沉浸在什麼裡,他一下沒拽住,反被人抱了個滿懷。哨兵:“走、走了?”

  肖少華說:“你不是想吃川菜麼?走啊,請你吃川菜。”

  趙明軒綻放出一個尤其燦爛的笑容,“真的?!”

  他當即從後整個挂在了肖少華脖子上,跟他的精神體一個德性。青龍原本的位置被搶了,擠了出來,朝其主人不滿地吼了兩聲,落在喻蓉眼中,真是慘不忍睹。

  而哨兵還道:“wait、wait,我反悔了,我們先吃另一個行不行?”

  肖少華答的什麼喻蓉沒有在意,或者說,連那兩人什麼時候向她告的辭,她也沒在意。女哨兵隻是不由地想到,如果是明敏在這裡……如果是她的向導,像方才那樣的情形,根本不可能發生。

  不論什麼場合,隻要她心裡産生一丁點走的念頭,明敏都會是第一個知道的人。因此不可能發生她要拽着明敏走,明敏沒反應過來,讓她一個踉跄,跌在懷裡。更不可能她打算帶着明敏去吃川菜,明敏興高采烈地反問她“真的?”,她們之間的每一步,配合得都像左手配合右手般行雲流水,綁定的哨向之間不存在未知。

  越是冷眼旁觀那兩人相處,喻蓉便越發現,他們之間總是充滿了未知的意外與笨拙的嘗試,像蹒跚學步的嬰兒探索新事物,稍有一點發現就驚喜地吱哇亂叫。盡管在她看來,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隻因為他們無法互相通曉,所以變得新鮮。至此,她也愈發深刻的感覺到了肖少華說的那一句“我和趙明軒沒有精神鍊接”到底意味着什麼――

  确實。

  不是出自命運,也并非本能。

  如果非要形容的話,那麼或許就像是有序和必然命運的精密運轉之中,那一點無序與偶然。宇宙裡的熵,她下了定義。

  以視覺的感官精神力“目送”那兩人遠去,可這也是她感到了困惑的地方:

  哪怕是這樣的一對,他們之間沒有精神鍊接,沒有精神共鳴,沒有綁定,肖少華本人甚至連最低階的向導都不是,一個沒有任何精神力的普通人――

  對趙明軒的影響力卻是迄今任何向導都無法比拟的。

  甚至不惜為了他拒絕向導,隻要他一句話,就能控制自己的感官。

  究竟是為什麼?

  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麼導緻了這一切?

  玻璃窗外漏進了一絲冬日的餘晖,映照着兩杯茶水的輕煙袅袅。

  喻蓉忽然想到了:

  他們之間一定還存在着什麼,她所不知道的――

  某種比哨向共鳴更厲害的,更深一層,更純粹的,存在于精神力之外的,以至于完全超越了哨向之間的鍊接與天然感應的――

  可那究竟是什麼呢?

  女哨兵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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