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長然坐在木案一側,神情呆滞,身上衣衫皺皺巴巴,袖口有幾滴茶漬,是方才被陸明成所吓不小心碰翻茶壺沾到的。
夜幕西垂,屋子裡光線漸漸暗了下來,陸陌寒蜷縮在柱子後面,遠遠盯着她,眸光清亮,發絲淩亂,身上灰撲撲的,手背隐隐有紅色的皿迹,晦暗不明,看不真切。
院子裡靜悄悄的,落葉之音清晰可聞,走廊上傳來腳步聲,陸陌寒移開視線看向門邊,見進來的是逐月,目光收回又投向了洛長然。
“姑娘,怎麼不掌燈?”逐月慢慢進來,點亮火燭,屋子裡瞬間亮了起來。
她這才看到陸陌寒,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往洛長然跟前走去。
“阿娘傷得如何?”洛長然急忙問她。
“姑娘放心,主子沒有大礙,”逐月道:“隻是受了些驚吓,倒是……”
洛長然心中一緊。
“世子爺肋骨斷了,怕是有一陣不能下床了,”逐月小心翼翼道,“侯爺和夫人氣得不輕。”
“大哥不是随燕王在東海練兵嗎?”洛長然疑道。
“昨日剛回來,三公子沖進主子房裡時他正好在附近,聽見聲響便去阻止……”
白日裡也聽前來禀報的侍衛雜七雜八說了一些,洛長然大概明白了。
昨日她前腳剛走,陸陌寒後腳便跳下馬車跟了過來,一路跟進了侯府,許是怕她知道了生氣,一直躲在鄭氏院子裡的松樹上,他在山林長大善于隐匿行蹤,加上院子裡人少,如果不是特意擡頭去看的話很難發現。
他就這麼躲了一夜,早上不知怎麼回事自個掉了下來,兩個嬷嬷驚了一跳,沒等反應過來他就沖進了屋裡,一通亂嗅,火了!
屋裡能砸的都砸了,侍衛們奈何他不得,世子洛禾制止被傷,阿娘受驚暈了過去,若不是陸明成後來趕到,他怕是要将侯府整個屋頂都掀過來了。
陸明成擔心侯府為難洛長然,便沒讓她跟過去,将陸陌寒帶回來後扔給她,又去幫弟弟擦屁股了。
陸陌寒在侯府發揮的正酣暢,猛然看見大哥的面孔,還有那熟悉的牛皮鞭,頓時就頹了下來。
被綁回陸府後又見洛長然面無表情,壓根不搭理自己,整個人更頹了,縮在柱子後幾乎未動過。
“将軍還在侯府嗎?”
逐月搖頭表示不知,她是偷偷摸摸跟過去的,找了府裡以前幾個相好的姐妹打聽了一下,至于陸明成的行蹤,她如何能知道。
洛長然問這個也隻是想知道此事陸明成是如何解決的,父親對自己不在意,如今受傷的是大哥,他還會為了維護和陸府的關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嗎?隻怕他願意,嫡母也不會願意。
逐月見她神情疲憊,面色蒼白,安慰道:“主子沒事便好,其他的姑娘就莫要擔憂了,将軍自會處理好的。”
洛長然點頭,肚子不合時宜的叫了兩聲。
逐月掩嘴輕笑,“姑娘一天未吃東西了,奴婢去廚房熬些粥來。”
洛長然看了眼陸陌寒,“多做些吧,再弄幾個菜。”
“是,姑娘。”
逐月手腳麻利的做了幾個精緻菜肴,有葷有素,還有洛長然最愛喝的蓮子粥。剛端上來,陸陌寒便如瘋狗一樣撲了過來。
洛長然攔住他的兩隻爪子,他看看吃食,看看她,乖乖坐下。
手裡又被塞了把筷子,陸陌寒眼裡流露出不情願,一動不動。
洛長然夾了滿滿一碗菜,推到他面前,示意他端起來些夾,“這樣就容易了,試試。”
陸陌寒照她所說,戳試了幾下,總是剛離開碗沿便掉下去。
洛長然看的心急,耐着性子道:“慢慢來,不着急。”
怎麼可能不急,陸陌寒餓了一天一夜,早已饑腸辘辘,眼下若非洛長然壓制着,案上這些盤子都已經是空的了。
手越擡越高,眼看着過了下颚,洛長然對他這個動作太過熟悉,忙喊,“陸陌寒!”
他充耳未聞,也許是餓極,實在沒耐心,猛的舉高手裡的碗,仰起頭,像以前那樣,用筷子狠勁往嘴裡撥,整張臉都幾乎埋進了碗裡。
洛長然趕緊起身阻止,他卻是鐵了心要反抗,怎麼都拉不動。
逐月想幫忙,可聽到陸陌寒吞咽的間隙嘴裡發出低低的吼聲,吓得一步也不敢上前。
洛長然也來了氣,幹脆雙手去掰那小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用勁最猛時,他剛好吃完最後一口,松開了手。
對持的力道忽減,洛長然猝不及防,踉跄着朝後跌去,青瓷小碗掉在地上摔成碎片,有一片正好紮進了她落下的手掌裡,頓時鮮皿直流。
逐月沒來得及提醒,趕緊将她扶起來,見那碎片還直挺挺的插在肉裡,驚慌的轉身就往門外沖,“我去請大夫。”
洛長然隻覺得手上鑽心的疼,心裡也是酸疼的厲害,眼淚撲簌簌直往下掉,滿腹委屈,無力感遍布全身,整個人像是掉進了汪洋大海。
原本以為海上漂浮的荊棘是自己活下去的希望,努力拔去它身上的刺,想要抱緊它與它一起回到岸上,可不但被他的刺所傷,而且離岸邊越來越遠。
岸邊有阿娘,一直在等着她,等她回去,等她脫離苦海。她若一直不能回去,岸邊的風會将阿娘吹走,吹到另外一個世界。
可笑的是想将荊棘變成喬木,帶回去見阿娘,誰料荊棘沒有耐心改變,自個跑了去。
理智告訴她,他是因為自己才驚吓了阿娘,才讓自己昨夜的軟語安撫成了謊言,可感情卻無法控制的往失望怨責的方向而去。
洛長然眼淚越落越急,開始還是低低的啜泣聲,慢慢變成嚎啕大哭,好像要将忍了數年的眼淚通通流出來似的。一面傷心一面自我安慰,反正這小院也沒其他人,就盡情發洩一下好了。
陸陌寒不知所措的望着她,滿臉愧疚,眼裡全是碎裂的光,蜷縮着身子一點點往後蹭。
門外響起嘈雜的腳步聲,洛長然擡起淚眼迷蒙的臉,手背抹了兩下淚,看清出現在屋裡的幾個人時,哭聲立止。
逐月幾乎是在她停止哭泣的同時便跑了過來,一邊安慰她一邊心疼的也掉下淚來,“姑娘,你别哭了,大夫來了,上了藥就不疼了。”
洛長然迅速将臉上淚痕抹去,忽略白胡子老頭,看向那并肩而立的一對璧人。
男子豐神俊朗,神采奕奕,氣質飛揚明亮,女子眉目如畫,端莊優雅,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美人正是永樂長公主,當今皇上的親妹妹,陸明成發妻,上一世時因為對陸家的成見,洛長然一直刻意避免與陸府人接觸,與她交集甚少,雖然住在同一個府裡,但是一年到頭見不上幾面,印象最深的是她滑胎了兩次,至陸明成死也沒有為他添個一兒半女,以至于陸家軍大權最後落入陸斯呈之手。
她與陸明成鹣鲽情深,相濡以沫,陸明成死後她整個人去了半條命,一夜衰老,形容枯槁,令洛長然一個滿懷恨意的人都看的忍不住動容。
上前兩步行禮,“長然見過将軍,長公主,不知将軍長公主前來,多有失……”
還未說完,已被人扶了起來,長公主柔聲道:“你受傷了,無須多禮,”轉向白胡子老頭,“胡太醫,您來看看。”
洛長然可是知道這位太醫大名的,雖是半路出家,未接受過正規學習,但醫術極好,尤擅疑難雜症,就是脾氣有些古怪,因此在太醫院被排擠,受了不少冤枉氣,老頭子一怒之下撂挑子不幹了,要回鄉下種地去,皇上不舍得這等醫術奇才就此湮沒,正好永樂長公主與骠騎将軍陸明成定下婚事,成親在即,索性将他打包送到了陸府,成為長公主的專用太醫,萬一這以後宮裡遇上什麼疑難雜症,還能派上用場。
逐月說去請大夫,怎麼将他請來了?而且還多了兩個亮晶晶,洛長然用眼神詢問她,這才發現她還在抽抽搭搭的抹眼淚。
“看什麼看,坐下!”
一聲怒吼,洛長然渾身打了個哆嗦,可能是沒吃飯,雙腿竟然軟了下去,心道果然是名不虛傳。
陸明成掃視了一圈杯盤狼藉的屋子,看向躲在角落裡的陸陌寒。
他來這裡是打算将陸陌寒帶回去好好教育教育,因為已入夜多有不便所以攜了公主,沒想到半路遇到了急匆匆去找大夫的逐月,便派人請了胡太醫一同前來。
早上剛傷了人,晚上又傷人,還是自己的妻子,陸明成忍了一天的火氣再也壓制不住。
“你過來!”
陸陌寒一動不動。
“過來!”聲音提高了幾分。
陸陌寒微微動了下,又縮了回去。
陸明成大喝,“過來!”
洛長然吓得手抖了下,胡太醫面無表情的順勢将碎瓷片拔了出來。
一聲哀叫響徹小院。
與此同時,陸陌寒發出如同野獸的吼聲,瘋了一樣撲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