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晏無師見慣了美人,驟然看見換成女裝的沈峤,也有種難以言喻的驚豔之感。
這是第一個念頭。
第二個念頭是:本座眼光就是好啊。
易容一道,個中頗多講究,除非像霍西京那樣直接換張人臉,否則絕對不可能突然變得面目全非,所以沈峤扮作女裝之後,臉上大緻依舊與昔日無太大差異,但浣月宗侍女妙手巧心,在細節處做了一些修改,使得面部輪廓愈發柔和女性化,如此一來就算原本認識沈峤的人,也很難認出他。
而沈峤原本生得就很好看,如今化為紅妝,自然隻有更加出色的,哪怕沈峤穿的是侍女衣裳,頭上半點寶石金銀飾物也沒有,依舊能夠讓人一眼就注意到。
晏無師也發現了這個問題:“将他的臉色弄黃些。
”
片刻之後,沈峤臉和脖子都變得暗沉發黃,總算将動人之處蓋去三分,侍女很細心,連雙手的顔色也變了,免得被人看出異常。
邊沿梅和沈峤都是男人,又不會縮骨功,改扮女裝之後身材依舊高挑,顯得太過紮眼,普六茹堅也很細心,特地從府裡找了兩個同樣身材高挑的侍女,北地女子本就高些,這樣的人倒也好找,雖說對比之下仍比邊沿梅他們矮了半個頭,但再墊高了鞋底之後,身高差距就不會太明顯了,旁人隻當這回入宮的四名侍女身量都高一些,而不會專門去注意邊沈二人。
安排好一切,到了入宮的時辰,沈峤邊沿梅便捧着随國公府要給皇後的一應物事,與另外兩名侍女一道入宮。
沈峤其實不大擔心自己的安危,以他的武功,隻要别跟雪庭正面撞上,就算被宮中禁軍重重圍困,想要隻身脫離險境還是可以的,但如果還要帶上随國公兩名小郎君,再加上一個皇後,那太難為人了,若其中有所差池,就算普六茹堅不怪罪沈峤,沈峤自己也要一世英名付諸流水,沒臉在江湖上混下去了。
心中千回百轉,在步入宮門的那一刻,他面上不露,其實已經開始盤算起抄哪條路出宮會更近一些了。
“别看了,”邊沿梅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嘴唇阖動,傳音入密道:“宇文赟封了五個皇後,雖然我們要去救的這位皇後是中宮大皇後,但就數她最不受寵,所以她的宮殿在西北面,從那裡到這邊,得走很長一段路。
”
沈峤也以傳音入密回道:“皇宮不是有四道宮門嗎,若是從北面宮門出去呢?
”
邊沿梅:“北面宮門從來就不開,城牆那麼高,我們就算我們自己能翻過去,再帶上兩三個人難免束手束腳,宇文赟手下那些高手也不是吃素的,到時候隻要弓箭手開弓,再來上幾個人圍攻,我們就插翅難飛了。
”
沈峤微微蹙眉。
早在出門前,他們已經議定好出來的法子:沈峤與邊沿梅見了皇後,順帶将門口侍衛引進去弄倒,然後帶着皇後和普六茹堅的兩個兒子一起離開,如果一路上能避開各種巡守衛兵和高手,到了宮門口自然有人接應,就算是安全了。
沒了人質在手,那頭普六茹堅就可以直接發動宮變,雪庭現在在清涼寺,自有晏無師去牽制,桑景行和元秀秀不在京中,合歡宗群龍無首,正是天賜良機,普六茹堅又早與京城守軍暗通款曲,若能一舉成功,自此江山易主,日月換新天。
但計劃很美好,現實很麻煩,再嚴密的計劃都會有疏漏之處,更何況這次事出倉促,其中變數很多,能不能成功,隻能天知道。
當然,就算萬一沈峤和邊沿梅救不出人,因為必然驚動了宇文赟的緣故,到時候普六茹堅也會提前發動宮變,但那樣就違背他們入宮救人的本意了。
不過事已至此,瞻前顧後也無益,沈峤與邊沿梅跟在兩名侍女後面,穿過重重殿宇,一步步朝普六茹氏所在的清甯殿走去。
内宦引着他們來到清甯殿門口,一張老臉不冷不熱地笑道:“皇後殿下就在裡頭,幾位進去之前,還請将帶來的東西打開來,侍衛得查看一番。
”
實際上在宮門前就檢查過了,要不他們也進不了宮,但皇帝讨厭普六茹氏,宮裡長眼睛的也跟着落井下石,有人的地方就有攀高踩低的事兒,也不算新鮮了。
兩名侍女是跟着獨孤氏來過宮裡的,見狀上前一步,把沉甸甸的繡袋往内宦手裡塞:“一點心意,給内臣吃茶,請勿嫌棄簡薄。
”
内宦隔着綢緞料子摸了摸,不是銀錢,而是比銀子更值錢的玉佩,笑容這才真心了些,也不叫侍衛檢查了:“皇後怕是等急了,你們快些進去罷,說完了話就出來,莫要待久了。
”
侍女應了一聲,謝過内宦,帶着沈峤他們入内。
皇後聽說皇帝允許自己娘家人入宮探望的消息,早早就帶着兩個弟弟坐在正殿等着。
照理說,皇後為六宮之主,想要娘家人入宮并不需要知會皇帝,但自晉代之後,禮樂崩壞,規制混亂,到了宇文赟這裡,更是别出心裁,居然同時立了五位皇後,普六茹氏雖然位分最尊,但古往今來誰碰見過這樣的事,哪怕劉聰,也才立了四個皇後,宇文赟簡直前無古人,普六茹氏也是豪門出身,哪怕面上不露,心裡不可能不憋屈。
連日來的軟禁,讓她見到娘家來人,眼圈立馬就紅了。
侍女行禮道:“主公和主母十分記挂皇後與兩位郎君,特地準備了些衣物吃食,命婢子等人入宮呈送。
”
她一面說,一面作了個手勢。
皇後立刻明白了,引他們到内殿側間。
“外頭有人看着,這裡說話,外面也不會聽見,足夠隐秘。
阿爹阿娘想必有什麼話要你們轉告罷?
”
侍女什麼也沒說,側身一讓,讓出身後的人。
皇後原本見他們低垂着頭,服色也差别無二,并未多加留意,此時一看,頓時發覺不對。
她娘家好像沒這麼高的侍女罷?
好像比她宮裡的人都高出一個頭來。
“你們是……?
”
邊沿梅無意廢話,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與沈峤的身份,然後将救人的計劃與皇後一說。
皇後面露難色:“這樣太危險了,你們有所不知,雪庭大師雖然出宮去了,但他的徒弟還留在宮中為皇帝講經,宮中還有合歡宗的人在,這一路還要帶着我們,兩位隻怕力有不逮,稍有差池就會功虧一篑。
”
她不是江湖中人,又嫁入宮中多年,就算知道浣月宗和玄都山,也不知道沈峤的武功到底多厲害。
邊沿梅也沒空與她多說:“我們受随國公之托,若無一點把握,也不可能兵行險招。
”
普六茹氏還有猶豫:“可這些侍女與我素來患難與共,我們這一走,她們必然要受遷怒……”
邊沿梅:“聽說殿下與朱皇後關系很好,我們前腳一走,你親近的幾個侍女可以前往朱皇後那裡避一避,皇帝顧着我們這一頭,也不會想起去追那幾個侍女的。
”
皇後兩個弟弟倒是認得邊沿梅,已經起身走到他身旁,沈峤與邊沿梅一手一個抱起來,皇後見狀也顧不上多說,趕緊起身跟在後面。
但就在這個時候,門外皇後的心腹侍女卻匆匆推門進來,急道:“不好了,殿下,陛下帶着人過來了!
”
皇帝千年萬年也難得來一趟,皇後也是一愣。
宇文赟這一來,随身必然有合歡宗或佛門的高手陪伴左右,沈峤他們再想帶人出去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邊沿梅與沈峤相視一眼,不得不臨時改變計劃。
皇後隻來得及匆匆交代兩個弟弟不要露出形迹,宇文赟已經帶着人到了。
宇文赟性情很古怪,這種古怪也許是因為被嚴厲的先帝壓制久了,猛然一下子解放之後直接就奔往極端,否則實在沒法解釋。
皇後普六茹氏性情很好,處事公正,對待那些被宇文赟虐待處罰的宮妃,能幫忙的她都會伸手幫一把,在宮裡的人緣很好,對宇文赟的辱罵也都是默默忍耐,安之若素,可就這樣一個人,都受不了宇文赟的反複無常,可見這個帝王的性情已經糟糕到何種程度了,有宇文憲等人的前車之鑒,普六茹堅哪怕沒有反心,也都被他逼得反心高漲了。
為了盡情享樂不用被大臣進谏,宇文赟禅位給兒子宇文闡,卻不當太上皇,還自封為天元皇帝,對周朝大臣來說,這種奇葩事也是頭一回見,衆人就是嘴上不說,心中難免也暗道荒唐。
平時宇文赟很少來看皇後,一見她就是為了過來罵她瀉火,今天出奇地臉色卻很好,還帶着笑容,春風滿面。
皇後迎出殿門外頭,又被宇文赟拉着手走進來,又問她兩個弟弟:“小舅子們在宮裡住得可還習慣?
”
普六茹堅的大兒子讷讷不言,小兒子卻伶俐些,拉着兄長行禮:“多謝陛下的關照,我們都很好。
”
宇文赟笑吟吟道:“随國公今日給你們送了什麼好東西過來?
”
話說着,視線卻落在沈峤等人身上。
皇後:“都是些吃食衣物,不值一提。
”
宇文赟:“皇宮要什麼沒有,你父親也忒多事了,還要專門讓人從宮外送,莫不是覺得朕在宮裡虧待了你?
”
皇後忙道:“陛下言重了,隻因弟弟們都随妾住在宮中,他們自幼就沒出過遠門,家中父母難免溺愛些,還請陛下勿怪。
”
“你急什麼,朕又沒說不行,要是不行,他們也進不了宮了!
”宇文赟輕笑一聲,對沈峤道:“你,擡起頭來。
”
沈峤當然不能裝沒聽見。
宇文赟:“方才朕就覺得你輪廓不錯,雖然膚色暗沉了點,但若是好生調養,說不定能更上一層樓呢!
”
沈峤萬沒想到邊沿梅這烏鴉嘴一語成谶,自己竟真讓皇帝給調戲了去!
想是這麼想,但他沒有說話,臉上裝作露出惶惶之色,退後一步,又垂下頭。
皇後趕緊上前一步,對皇帝柔聲笑道:“陛下許久未來,妾日夜盼望,好不容易得見天顔,心中歡喜得很,不知能否留陛下吃頓飯?
”
宇文赟上一刻還和顔悅色,下一刻卻忽然沉下臉:“你是什麼東西,還敢要朕陪你吃飯,朕見了你就惡心,誰知道你會不會在飯菜裡給朕下毒!
”
皇帝的喜怒無常之名,沈峤今日總算得見,晏無師雖然也性情反複,卻完全不是這個路數。
晏無師的性情,旁人尚可稱一句武功蓋世,狂傲無雙,宇文赟能讓别人說什麼呢,若不是他這身份,隻怕立馬就被人亂刀砍死了。
皇後被這番話驚得花容失色,連忙跪下請罪。
就在此時,邊沿梅卻忽然動了。
他縱身一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宇文赟!
宇文赟身邊自然有高手簇擁,幾個和尚代表佛門勢力,另外還有幾名男女則是合歡宗中人,宇文赟可能也知道自己遭人恨,所以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帶着這些高手,要不是雪庭禅師今日去了清涼寺為皇家祈福,他必然也不肯讓雪庭禅師離開片刻的。
邊沿梅計算得很好,宇文赟身邊高手雖多,卻沒有一個出衆之輩,宗師級高手更不用說了,雪庭、桑景行、元秀秀都不在,擒賊先擒王,隻要他先抓住宇文赟,有他在手,自可堂而皇之将皇後姐弟救出去。
方才片刻之間,他已與沈峤兩人達成默契,他負責抓宇文赟為人質,沈峤則負責解決皇帝身邊的人,不讓他們幹擾邊沿梅。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邊沿梅暴起之際,宇文赟身邊也有另一人動作不慢于他,身形微閃,當即就擋在宇文赟前面,掌風揚起,伴随着澎湃真力,先弱後強,綿綿無窮,令人始料不及。
對方原本滿臉絡腮胡子,須發密密麻麻将臉擋了大半,但這一出手,須發俱都飛揚起來,沈峤就認出了對方的真面目。
雪庭禅師!
他根本沒有去清涼寺,而是一直留在宇文赟身邊!
可能他也料到四月初八這一日,普六茹堅會趁他離宮之際動手,所以特地用了一計,引蛇出洞,讓普六茹堅功虧一篑。
與此同時,宇文赟身邊其他高手,也都紛紛朝沈峤攻去。
宇文赟雖說早有準備,仍吓得連退數步,招門外侍衛進來,大聲喊着:“殺死他們,殺死他們,全給朕殺了!
”
除了雪庭之外,宇文赟身邊實無如何出色的人物,沈峤令皇後姐弟都退入内殿,他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要擋下衆人并不難。
但邊沿梅那邊,卻絕不可能是雪庭的對手,如果邊沿梅落敗,沈峤□□去對付雪庭,皇後姐弟就無人看護。
雪庭禅師也是這樣認為的。
但當自己那一掌拍出去時,他赫然臉色微變,發現自己錯得離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