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晟在楊府吃了一頓簡單的晚膳。
這個時代的飲食與現代社會相比,太過簡單粗陋,哪怕是楊奇這種達官顯貴之家,飲食與平民相比,無非就是多了肉食而已。
至于菜品的花樣、外觀、口味乃至營養成分,都停留在很原始的階段。
這個讓孔晟大為頭疼郁悶。
不過,他現在也顧不上滿足口腹之欲,隻要能填飽肚子就成了。
其實讓孔晟不适應的何止是飲食,涉及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和整個流程。
不說别的,就說早上刷牙這種小事,看到今人“晨嚼齒木”,用楊柳枝條草草了事,孔晟就啼笑皆非,但他也沒有辦法,隻好入鄉随俗。
還有讓貴族士子們趨之若鹜的美酒,簡直就是淡而無味,孔晟喝了兩回就徹底失去了興趣。
晚膳上,楊奇為了表達傳遞拉攏關懷之意,特意吩咐下人上了十年陳釀的江南女兒紅,見孔晟來者不拒統統都是一飲而盡,幾大盞下去面不改色,不禁撫案大贊孔晟酒量驚人。
晚膳的氣氛非常友好,甚至可以說是溫情脈脈的家宴。
既然楊奇裝出了溫厚長者的樣子,孔晟自然也不好當面捅破這層窗戶紙,起碼在面上極盡恭敬謙卑。
在他看來,這也并不丢人,本來楊奇就是孔晟的長輩,在長輩面前放低身段沒有什麼好說的。
楊奇非常高興。
晚膳結束,他甚至安排楊府大管家楊寬親自送孔晟出府,對孔晟極盡禮遇。
這讓夫人鄭氏非常不爽,卻又無可奈何。
夜幕低垂。
孔晟緩緩走下楊府的台階,轉身向楊寬拱手為禮:“大管家,請回!
孔晟這就告辭!
”
楊寬哈哈大笑:“孔家小郎君,夜色已深,你且回去歇息,楊某就不遠送了!
”
楊寬嘴角掠過一絲凝重。
楊奇今晚對孔晟一反常态的禮遇,作為楊府大管家,楊寬心裡明白,自家主子籠絡孔晟為己用的心思确鑿無疑了。
同時,他這還在暗示和敬告本城的不少人,孔晟依舊有楊家罩着,要對孔晟下手必須要先掂量掂量。
孔晟眼角的餘光掠過楊府寬門高戶的危重飛檐,慢慢走向了通巷的深處,他心頭漸漸泛起濃烈的危機感,楊奇竟然有如此蠢蠢欲動的野心,這意味着他不能繼續在江甯郡城中長居了。
楊奇籠絡的用意昭然若揭,若是違抗,必将面臨他滔天權勢的滅殺;而另一方面,若是楊奇舉事,自己必将被牽連進去被貼上叛賊亂黨的标簽,在這大唐朝就再也沒有了翻身機會。
孔晟的第一感覺就是當機立斷連夜離開江南,遠赴中原,從此與楊家劃清界限。
但離開江南又到何處栖身?
司馬承祯那邊的舉薦至今還沒有消息傳來,一旦自己隐姓埋名一走了之,豈不是要前功盡棄、永遠喪失逆轉命運的良機?
在返回客棧的一路上,孔晟舉棋不定、再三權衡,始終都沒有拿定主意。
不是他瞻前顧後優柔寡斷,而是事關重大,走錯一步就會步步錯、陷入萬丈深淵,由不得他不慎之又慎。
但就在跨入客棧走上回廊台階的一刻,他突然輕輕一笑,滿腹的凝重瞬間消散一空。
史書上并無江南叛亂的記載,這說明楊奇固然有野心卻最終因為種種原因沒有成事。
事實上,安史之亂後大唐藩鎮割據,朝廷形同虛設、皇權式微,有多少位高權重的地方諸侯心懷趁火打劫的野心呢?
可能沒有一個具體确切的數字,但有野心并不代表就一定會付諸行動。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杞人憂天?
暫且靜觀其變,等楊奇有了謀反舉事的征兆時再定行止也不遲。
說不準,逆天改命的機遇在此之前就降臨了,隻要自己應诏離開江南,楊奇是反還是維持現狀亦或者是加官進爵,又與自己何幹?
一道清朗的白影出現在不遠處。
白衣穆長風手持長劍,迎風而立,昏暗的燭光搖曳中,他那雙清澈有神的眸子顯得更加明亮。
孔晟微微一笑,拱手道:“穆兄,你來了。
”
穆長風淡淡道:“我來是想問問你,既然你在這江甯郡城中一無立足之地,二無安身之所,兼之你過去四處樹敵,有權有勢要置你于死地者不知凡幾,那麼,你為何不離開另圖出路?
莫非你真的要跻身攀附楊府、當楊使君的女婿?
”
穆長風這兩日暗中跟随孔晟,同時也對他的處境和出身有了充分的了解。
他實在是搞不明白,孔晟明擺着在本城混不下去,為什麼不離開另尋安身立命之處?
以孔晟的文采和天生神力,何愁将來沒有出路?
孔晟沉默了下去,他轉頭望向了陰沉沉的天幕,輕輕道:“我若是想攀附高枝,就不會公開拒絕楊使君重續婚約了。
我若是想要投靠楊家混碗飯吃,其實又何需當楊奇的女婿?
”
穆長風肅然:“那你為何不走?
”
孔晟拱手:“請你教我,離開江南,我該往何處去?
”
穆長風淡然一笑:“天下之大,何處不是容身之所?
你能文能武,将來何愁不能出人頭地?
”
孔晟笑了:“天下之大,當然盡可去的。
但我與穆兄不同,你要的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而我要的則是腳踏實地、步步為營;穆兄不拘世情規則,甚至可以不尊皇權律法,縱馬江湖快意恩仇,可我卻不能……穆兄要的東西,我懂,我要的和要追求的東西,穆兄不懂。
”
穆長風似笑非笑,話語中不乏譏諷之意:“何必說得這麼冠冕堂皇,你圖的不就是功名利祿嗎?
”
孔晟臉上的笑容一斂:“功名利祿四個字,世人都難逃,不論是我,還是你。
但天地蒼茫,星空浩瀚,有太多太多比功名利祿更值得追求的東西――穆兄此刻是坐井觀天,以己度人,所以,你真的是不懂。
”
穆長風冷冷一笑:“穆某行走江湖閱人多矣,還真是未曾見過像你這般狂妄自大的少年郎!
”
孔晟擡頭望着一臉傲然冷意的穆長風,嘴角輕挑,勾勒起讓人不可捉摸的弧度。
對于穆長風,他其實并不指望能真正收服在身邊,當日釋放并逼他立下跟随三年的承諾,不過是一時心皿來潮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