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良走了,知道麼?”
“不知道,沒有人和我說。”聽到了這個消息,曲小亥的眼睛暗淡了許多,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走就走吧,其實她在這裡并沒有起到什麼作用,但是說句公道話,就私人感情來說,她對我們還是不錯的。”
“解良的走,導緻了軍法治安的大權全部掌握在了簡新的手裡。由于上峰的支持,他來的第一天就開始了膨脹。”我面露恨色的說着,“以解良和海燕兩條線為基本,往外發散,但凡有關系的,在舊軍閥裡扛過槍的,都成為了他的懷疑和監控對象。”
“還有誰受到了影響?”曲小亥急切的問道。
“幾個今天在南城門送解良的人,都抓起來了。”我站了起來,為曲小亥倒了一杯水,放在床邊的桌子上,“牛戴,也被逼走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曲小亥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眉頭緊鎖,不住的搖頭,“即使是上峰發起的清洗運動,也不能如此的操切啊,不分青紅皂白,隻會傷了自己的元氣。”
“事情已經如此了,你現在還覺得把執法隊交到簡新的手上,自己一身輕松麼。”我從口袋裡拿出了牛戴留下的信封,扔到了曲小亥的面前,“這是牛戴留下的,我還沒有拆,你看看吧。”
曲小亥拿過信封,仔細的撕開一個口子,把折疊好的信瓤倒出來,攤開,便輕聲的讀了起來:
“石楊,王三炮,曲小亥,你們三個是誰會第一個拿到我的信呢?管他是誰呢,都一樣,這個部隊裡,我也就你們幾個好兄弟。
長話短說,我走了,這不是我呆的地方,要是不走,有人過來抓我,我手下的兄弟可不會這麼好說話。那麼如果我自己也不想這麼窩囊的被抓,我的部隊和執法隊或者憲兵團火并,便在所難免,都是自己兄弟,想想都心疼,幹脆就走吧。
其實呢,不知道你們想明白沒有,第六軍已經有些變質了,和我剛下山那會兒不一樣了。我這種人,玩世不恭,嘴巴也沒個把門的,容易得罪人,再不走,可能早晚會死在自己人手上,柳映梅臨了還幹了一個中隊的日本人,也算是賺了,聽說還混了個烈士。我要是這麼不明不白的死在了戚州的大牢裡,說不定我老婆孩子都會被連累,或者背上一輩子的罵名。
太湖邊上的馬山和靈山一帶,出了一支抗日遊擊隊,離着陽山也不遠,也巧了林鋒今天找到我,對那裡也是很感興趣,我琢磨着,哪裡不是抗日?與其在這裡被懷疑,不如去他媽地。所以,幾位,兄弟我和你們不一樣,拖家帶口的,思量再三,隻有帶着老婆孩子扯呼了,林鋒也走了,還有項明,都是好兄弟麼,互相都舍不得,便一起了。
不知不覺居然說了這麼多了,我老婆還總嫌我不會寫字,看來我自己還行,臨别沒什麼寄言,望幾位各自珍重。大家都在抗日,隻要不死,早晚會有重逢的一天,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小命,再見的時候,一定要幹上三大碗,還有姬雲燕的小菜,以後吃不到了,可惜啊,可惜。要不石楊就将就将就,娶了這大美人,我就有動力和你們再會了。
粗人牛戴,拜别衆兄弟。”
沒有一句煽情的言語,全篇的玩世不恭的東拉西扯,曲小亥讀着讀着卻哭了,我的眼睛也有些迷蒙,呆呆的坐着,眼前都是這個死胖子的影子,兩個人都沉默着,不想說話。
“信的背面,有一首詩。”曲小亥把信紙翻了過來,看樣子牛戴并沒有信中表現的那麼潇灑和大度,最後還是把對這裡的眷戀,融在了這首七律裡面:
“唇寒齒冷春又遲,獨賞新花裹舊枝。
歲初薪斷無伐處,執筆墨盡空睱思。
暗霾森森繞衣袂,難棄鐵馬走徑直。
願回二三年前處,千金散去換相知。”
“唉——,走便走了,還要寫這些勞什子來賺你我的眼淚。”曲小亥顯得很傷感,“石楊,不知道為什麼,牛戴的離開,讓我覺得這個地方真的沒什麼希望了,本來我隻聽說簡新要組織一個金州會戰,覺得這個人還有些思路,但是沒想到他處事這麼激進,這樣,早晚會出大事的。”
“也不要這麼想,我對于金副司令的眼光還是認可的。”我安慰着曲小亥,“其他什麼都不講,看這一仗打下來吧,赢了什麼都好說,便是他簡新的本事,甚至于大家都會跟着沾光。得勝歸來,他也不必要利用什麼内部清洗來立威,這樣便一切都好說,要是金州的一戰敗了,那就不是簡新負責的問題了,整個第六軍也許都是滅頂之災。”
“隊長!”曹友在外面輕輕的敲着門,“魏國來了,說軍座緊急召見。”
“又有什麼事情。”我有些不耐煩了,“沒聽到大的槍炮聲啊,東西兩線應該沒有大的沖突,怎麼就緊急召見了?”
“去吧,我這裡沒什麼事情了。”曲小亥又恢複到先前靠着牆半躺着的姿勢,“我正好也累了,自己單獨的想想事情吧。”
“也好!現在看來,還是你最舒服了。”我站了起來,“曹友,你帶着人在這裡看着,沒有我的命令不要撤防,曲隊長想出去活動就陪着,那幾個人,便也一起交給你了。”
安排好曲小亥的事情,魏國開車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軍部,走進劉文的辦公室的時候,我突然注意到劉文的頭發似乎這幾天下來白了許多,他看到我進來便招手讓我和他并排的坐在沙發上,輕輕的拍着我的後背。
“有些事情,已經輪不到我管了,但是我還是想問問你。”劉文一臉的關切,“牛戴走了?”
“是的,軍座。”我低着頭,情緒很不好“還有林鋒,項明,都走了,投奔了太湖邊上的馬山遊擊隊。還有,簡新在醫院軟禁了曲小亥,他安排在那裡的衛兵被我抓了,如果您和金副司令覺得過于大膽,那麼我接受任何處罰。”
“還好,還好!”劉文似乎如釋重負,“你提前把曲小亥給放了出來,這事情便好辦的多了。”
“怎麼了?”這時候輪到我有些不知所措了,“難道本來軍部就有解除軟禁的意思?”
“嗯!”劉文點了點頭,雙手一直在自己的臉上婆娑着,自從他的兵權被剝奪以後,自己的脾氣也收斂了許多,變得平易近人了,“邢仇和簡新帶着部隊剛過皇堂,斷後的憲兵團和執法隊在皇堂據點突然嘩變,原地駐紮後不再聽任何人的命令,并準備放棄皇堂,往南撤去滆湖區域。簡新倉促躲進邢仇的大營,要求騎兵團鎮壓,但邢仇和惠瑩認為兵貴神速,選擇不做停留提兵西進,直接表示不願同室操戈,反而把簡新交還給了憲兵團。現在嘩變士兵推舉王三炮為代表,要求軍部承諾放棄所有内部整訓,清洗和監控的動作,全力會戰,并釋放所有在今天被簡新抓捕和軟禁的士兵和軍官,尤其是曲小亥,恢複牛戴等人的名譽,才願意随大部隊行動,但前提是由王三炮回到團長的位置。”
“意料之中。”我點了點頭,露出了一絲笑容,“隻是沒想到這麼快,不知道幾位将軍是怎麼個想法。”
“大戰在即,能有什麼想法,金副司令的意思是,完全滿足。”劉文顯得很無奈,“餘浪在金州已經非常的吃力了,援軍再不到,便什麼都晚了。”
“軍座的意思是,讓我去做談判代表?”我忽然明白了劉文的意思。
“我向金司令推薦的你。”劉文笑的有些尴尬,“你和王三炮的關系明眼人都知道,而剛才你又提前強行釋放了曲小亥,我相信,隻有你去,王三炮才會徹底放心,安心的随軍作戰。當然,你也不是唯一的人選,陳基業也可以,但他畢竟擔負着整個丹陽的防務,所以你務必要馬上去一趟,用最快的速度。”
“立刻動身。”我馬上站了起來,“隻是我有一個要求,就是我想向金副司令讨一個手令,待事情解決後,不論會戰結果如何,回到戚州,上峰對于今夜的事情,既往不咎。”
“就是這個。”劉文從桌子上拿了一張金東親自簽發的手令,“我也真是佩服金司令,接觸的并不多,但确實有些了解你,雖然不出面,但是把你要的東西給你準備好了。”
王三炮和我面對面的坐着,這個炮樓便是三年前,申銀帶着我指揮皇堂保衛戰的地方,如今成了憲兵團的團部。
“就知道你小子來,他們除了你,也派不出别人了。”他憨憨的笑着,顯然對于自己的判斷得到了應驗,感到很高興。
“這是金副司令的豁免手令,裡面些的清清楚楚,你們提的要求,全部答應。”我把王三炮手裡的茶杯搶了過來,自己灌了幾口,“怎麼說我也是上峰的代表,連口茶都沒有。”
“我先說清楚了,兄弟們是不得已而為之。”三炮笑着自己站起來,重新的倒了一杯水,“簡新這個老小子,自己躲在指揮所,卻要顯示他自己的大公無私,還想搶頭功,讓憲兵團和執法隊的兄弟急行軍趕到騎兵團前面去,這不是瞎指揮麼,你也看見了邢仇的态度,至于惠瑩麼,哈哈,你明白她和我的關系,不站我這邊,站誰那邊。”
“别得了便宜賣乖,大局為重,小亥已經沒事了,你這邊也應該表示一下吧。”我朝着旁邊收發着電報的倪娜笑了笑,“妹妹,知道你們簡副軍長在哪裡啊?”
“你們的事情,我管不着。”倪娜到現在還在生氣,不過對着我卻不好發作,“三炮願意放了他,便是。”
“放了放了。”不等我說話,王三炮便站了起來,朝着外面大聲的嚷嚷,“吳文,把簡副軍長請過來吧。”
不多一會兒,吳文便帶着兩個士兵,跟着簡新進了屋子,簡新的精神狀态還算可以,但是眼神已經沒有了早上在會議室的那種犀利和傲氣,看到我們坐在這裡,居然主動朝着我們笑了笑。
“簡長官,受驚了。”我忙站了起來,朝他立正敬禮,并扶着他坐下,“我已經和王三炮王團長談過了,剛才都是一場誤會誤會,哈哈。”
“哪裡哪裡!”簡新有些尴尬,想要站起來,卻被我一把按住了。
“簡長官,我受金副司令和劉軍長的委托,來這裡斡旋此事,有金副司令的手令在此,憲兵團兄弟提出的所有合理請求,上峰都予以批準,并承諾既往不咎,今後如果誰再無端提起此事,便是和上峰做對了。”我笑着,輕輕的拍着簡新的肩膀,“現在王三炮依然擔任憲兵團團長職務,曲小亥沒有恢複之前,協理執法隊,當然,這些部隊都是直屬于簡長官的,作戰指揮還請你多多費心麼。”
“那是應該的,應該的。”簡新和我說着話,卻不時的看着王三炮,似乎每一句話都在觀察着他的喜怒。
遠處傳來了炮營大炮的轟鳴聲,看起來,金州前線的會戰已經打響,從密集的槍炮聲判斷,敵我雙方一開始并沒有像往常那樣羞澀的試探,而是直接投入了大兵團的主力會戰,這種規模性的互沖,不僅是對士兵作戰能力的檢驗,更是在考驗指揮官的耐性和持久力。
“大戰已經開始。”簡新一下子從凳子上彈了起來,“諸位,我就是有千般萬般不是,現在都在這裡說聲對不起,從拿破侖的滑鐵盧之敗看出,這種大兵力的焦灼,一定會陷入苦戰,這個時候,誰都沒有能力打破平衡,那麼哪邊有援軍先到,便是轉機。”
“我不懂大兵團指揮。”我點了點頭,笑着問道:“三炮,你怎麼說?”
“啥都不說了。”王三炮把桌上放着的手槍拿起來放在簡新的手上,“一切恢複如初,部隊的行動,請長官發号施令。”
回戚州的路上,我在車上美美的睡了一覺,等到車子到了軍部門口,天已經開始有點蒙蒙的亮了。金州方向的槍炮依然連綿不絕,比在皇堂時候聽到的密集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雙方在一個小縣城的門口,茅山山脈的腳下總共投入了近12個團,尤其是第六軍幾乎把自己壓箱底的東西全部押上了。這一戰确實關系到了戚州整個戰局的變化,成,則萬事大吉,一切迎刃而解,敗,則元氣重傷,再無回天。
我對于會戰還是有些信心的,簡新和王三炮雖然不和,但是就皇堂的情形看,打起仗來,兩個人還都能以大局為重。雖然政見不同,但其實回過來看,他們的出發點還是一樣的,都是希望第六軍能夠喘過這口氣,所以憲兵團和執法隊的戰鬥力并不用擔心,而餘浪和邢仇兩位将軍都是我比較推崇的指揮官,餘浪的穩重,耐性,整個集團軍都是出名的,而邢仇麾下的騎兵突擊能力,我更是親眼所見,一般的步兵團,沒有雙倍以上的兵力,真的很難抵擋,所以說雖然我軍的兵力和重炮數量都是處于劣勢,但是畢竟金州在我們手上,這場會戰我們應該有六成以上的把握。
“石楊回來了。”劉文應該已經知道了皇堂危機的順利解除,而且目前金州會戰也一定是順利的,他站在軍部大門口,笑眯眯的看着我。
“軍座!”我下車立正敬禮,“石楊有幸不辱使命,簡新和王三炮二人暫時應該可以合作。”
“好!”劉文激動的拍了一下手,“我已經和金副司令商量過了,此戰結束後,憲兵團凱旋回城,每人兩塊大洋的獎勵,以簡新的名義發下去。”
“那再好不過了!”我笑了笑,所有的一切其實都應該在戰鬥結束了再說把,現在都是空的,誰知道到時候一個憲兵團,能回來多少人,回來的人也許喜笑顔開的領着獎賞,犧牲的人呢?一抔黃土,幾座孤墳。
“皇堂方面,有憲兵團在,我便也放心了。”劉文與我并肩的往辦公室走着。
“憲兵團開往金州了,留守皇堂的還是以前駐紮的一個連。”我愣了一下,難道有什麼變故,“本來我們在金州投入的兵力就不夠,簡新認為焦灼之戰,誰的援兵先到,便可占先機,便帶着憲兵團增援金州了。”
“啊……”劉文似乎被晴空霹靂從頭劈下,全身都抖了起來,還沒等我扶住他,便踉踉跄跄的後退到一個柱子旁靠住,右手抖抖索索的往口袋裡掏。
我急忙幫他把救心丸拿了出來,喂了幾顆,然後扶着慢慢的就地坐下,用手在劉文的後心輕輕的按摩。
“快,快,這個簡新光知道紙上談兵,顧頭不顧腚,自己的屁股露在那裡,都快被人踢爛了。”劉文用力的揮了揮手,“兩個小時前,接到陳基業的彙報,他們發現諸英的特務旅從丹陽西北處消失,原地剩下的是虛張聲勢的空營,隻留下日軍在與丹陽守軍對峙,他判斷諸英的部隊很有可能會從西面繞到丹陽的南面,然後突襲皇堂,配合僞20師完成對我金州會戰部隊的包圍。你現在不要管我,立刻帶着教導隊去增援皇堂,經過西門的時候,就說我說的,叫安文帶上軍官營跟着你走,我馬上去找金東,另調部隊去守西門。”
“軍座,我立刻行動。你确定沒有問題?”我對于劉文的身體還是有些擔憂。
“别廢話,快走!”劉文急的滿頭大汗,眼淚都在眼眶裡打轉,扶着柱子又站了起來,回頭就往金東的辦公室走,“希望現在命令簡新回救,還來得及。”
“不必了,一切都晚了。”金東已經站在了回廊的那一頭,愁容滿面的看着我們,“剛剛收到戰報,皇堂已經失守,回救的憲兵團,還有陳基業調派南下救援的特務團,都被打退了。”
“為什麼?”我有些激動,“金司令,我覺得簡新指揮主力穿插支援金州本沒有大的錯誤,雖然險招,但勝算非常大,諸英的部隊和日軍在丹陽對峙,他們怎麼會知道這短短的幾個小時之内,皇堂會有一個空虛的時間段,馬上精準的打了這個時間差?這裡面一定有問題。”
“不說了,不說了。”金東無力的擺了擺手,“金州之戰,我軍敗像已露,回天無術,金陵方面又沒有足夠的兵力救援,唯有讓他們死守金州,等待奇迹了。”
“金司令,我們這邊一定還有内鬼,集團軍和簡新在内部清洗的出發點不錯,但方向一開始就是錯誤的,如今事實證明,忠良受冤,奸佞尚存。”
“我說了,不說了!”金東有些惱火,又或者有些自責,但隻是瞪了我一下,沒有發作,“石楊,你把劉文送回去,然後來我辦公室一趟。”說罷,便一個人默默的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