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天前……
張二狗以前一直覺得自己這四十年都活到狗肚子裡去了,而且跟狗還特别的有緣,
家裡養了隻大黃狗,特喜歡吃狗肉,甚至連名字裡都帶個狗字兒。
至正年的時候,他還是個瓜娃子,
整個村子的人都死了,隻剩下他一個人,他一直以為自己肯定也活不下去。
這個時候,他被一個人救了下來。
那個年頭,能活着真不容易。
他跟着這個人走南闖北,做過馬夫,開過當鋪,锒铛入獄過,也胡吃海喝過。
那是他這輩子最風光的年頭。
直到……
直到這個人的眼睛瞎了,直到這個人懷裡抱着一個孩子,他便跟着這個人來到了這個村子。
青田村。
那個當初救他的人便是陳安。
他們倆在這個小村子安家落戶,陳安還給他單獨弄了一處宅子,想着過兩年給他說一房婆娘,踏踏實實的過日子。
可張二狗知道,自己其實沒用的很,他也不想娶什麼婆娘。
他隻想這樣一直跟着陳安。
要不是陳安救下他,他早就是一個死了多年的人,甚至連骨頭渣兒都找不到。
他感激陳安。
所以陳安死的那天,他哭的很傷心,嚎啕大哭。
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他死的爹,反倒是沒心沒肺的陳小洛跟個沒事人一樣。
張二狗覺得心裡憋屈,為啥同樣是錦衣衛,毛骧蔣瓛風光無限,陳安卻瞎了雙眼,死在這鄉間小村裡?
隻因為他們是見不得光的嗎?
他們這一群人,都有各自不同的身份,而陳安的身份是錦衣衛,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錦衣衛。
整個天下或許沒人記得他們的存在,
可若沒有他們,
哪來這個大明朝的天下?
他們這些人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驅除鞑虜,恢複中華。
蒙古人被趕出了中原,他們便潛伏下來。
甚至他們自己人,都聯系不上自己人,因為誰也不知道他們這些兄弟們潛伏在天下的哪個角落。
隻有隐衛名錄的主人才知道。
曾經,
這個名錄的主人是陳安,隻可惜他拿這份名錄交換來陳小洛這個王八羔子……
張二狗活的别扭,
他不服,為啥錦衣衛風光無限,他們隐衛就活該活在黑暗中。
自從陳安死後,他學會了酗酒,酒可以讓他昏昏欲睡,酒可以讓他在夢中還能見到那些曾經生死與共的兄弟。
他一直在心裡怨恨自己,若是當年扛下罪責的是自己,那老陳的眼睛也不至于瞎,
那十幾個兄弟也不至于慘死。
他恨自己沒用,
可他再沒用,也不至于被高青那種糊弄小孩子的易容術騙過去。
那天,
隻是一眼,他便發現來找陳小洛的兩個錦衣衛其中一個赫然是瓜洲鎮上大福酒樓的掌櫃。
錦衣衛找陳小洛幹什麼?
他心中疑惑,别人的安危他可以不管不問,可事關陳小洛,他做不到。
誰知道蔣瓛那家夥又要搞什麼把戲!
他已經連續潛伏在大福酒樓兩天,晚上夜行潛伏,白天裝作送柴火,終于讓他發現了一絲不對勁。
這天他把柴火送到酒樓的後院,一個瘦高的灰袍男人從前院匆匆走了過來,酒樓裡來來往往這麼多人,誰也不會注意到這樣普普通通的一個人。
可張二狗注意到了,
因為這個人就是那天與高青一同去青田村的那個錦衣衛。
張二狗不慌不忙的拾掇着柴火,眼角的餘光一直盯着程衛東,直到程衛東馬上就要消失出他的視線,他才慢慢悠悠的挪了幾小步,
隻是這幾小步,程衛東始終沒有離開他的視線,
沒有人會在意一個搬柴火的下人。
程衛東也沒注意,
線人傳來消息說王家的老太太的最近越來越警覺還派人監視她,
二人便通過暗号約定在大福酒樓見面。
他很自信這一路上沒人會發現他的異常。
到了高青的地盤,
他也不相信王家的人能跟的進來,
讓跟到門口知道這個地方就行,
他的眼睛閃過一道寒光。
“你來了。
”高青笑眯眯的迎接他。
程衛東滿面寒霜,冷笑一聲,道:“人呢?
”
“在裡面。
”
“好,那你在外面候着,沒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入内。
”
高青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房間的門“砰”的一聲關上,高青的眼中露出一陣煩躁,猶豫了良久,終于跺腳離開。
他知道,在門口,隻會惹得屋内的程衛東懷疑,什麼也聽不到。
……
過了好一會,
“吱呀”一聲,房門重新打開,
程衛東走了出來,嘴角微微上揚。
忽然,
他猛然察覺房間窗戶下的樹葉微微動了動,眉頭微皺。
沒有風,樹葉怎麼會動?
等到他快步走到跟前,窗戶底下哪裡來的樹葉?
程衛東的眼睛眯成一條線,盯着不遠處消失在拐角的一抹身影。
張二狗有些沮喪,也許是許久沒有行動過,也許是喝酒太多的緣故,自己對身體的控制越來越差,僞裝在樹葉後面的自己不小心動了一下。
隻是這一下,他知道自己已經暴露。
他不怕暴露,程衛東他還不放在眼裡,他怕的是在屋後看到的一雙眼睛,
有如毒蛇一般的眼睛。
他用自己最快的速度逃離,到底是老了,腳步不如年輕時候利索,不管自己怎麼逃,他一直覺得那雙眼睛在身後看着自己。
他的心愈發慌亂,
慌亂中,竟然撞到了一個人,這個人竟然是陳小洛。
張二狗愣住了,他回頭望去,有些絕望,他知道那雙眼睛一定還在看着他,
張張嘴想跟陳小洛說些什麼,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這個時候告訴他,隻怕會讓他死的更快一些。
”
張二狗低着頭,耷拉着腦袋,無力的走了出去。
他知道自己的宿命,很多年前他就該走進那座鬼門關,隻是他怕,膽小的他怕死,他不想死,
可偏偏又見過太多的生死,也許見慣了就不怕了。
“這次恐怕是躲不過去……”
該來的總會來,該走的總會走。
想得卻不可得,你奈人生何。
當年的他羨慕毛骧榮華富貴風光無限,可在知道毛骧慘死的那一刻,竟然有了兔死狐悲的感慨。
到頭來,他才發現,當年陳安的選擇
也許沒錯。
他這時候腦子裡想起的,竟然是陳安當年常挂在嘴邊的幾句話。
佛為心,道為骨,儒為表,
大度看世界。
技在手,能在身,思在腦,
從容過生活。
三千年讀史,不外功名利祿,
九萬裡悟道,終歸詩酒田園。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