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雪花大如席。
時值一年當中最冷的時候,滴水成冰,冷風刺骨。露宿野外的呂布殘軍,就好像是一群喪家之犬般無處可去。
以呂布的虎熊之軀,尚且圍坐在火盆旁瑟瑟發抖,就更不用說那些普通的兵卒了,簡直好像是身在地獄一般的難熬。
曾經威猛雄壯不可一世的飛将軍呂布,此時卷縮成一團卻如同垂垂老朽一般無精打采,連番的失敗,已經完全打磨掉了他兇中的萬丈雄心。他開始懷疑自己,就如同當初懷疑丁原,董卓一樣。
張邈和張楊,同樣是滿臉如喪考妣的樣子。唯有陳宮,臉上的神情依然是沒有分毫變化。
輕抿了一口酒暖了暖身子,陳宮緩緩開口了:“遍觀史上成大事者,盡皆是心志堅定如石如鐵之人。勾踐敗于夫差,幾乎亡國,但最終鐵甲破吳一雪前恥;高祖皇帝數敗于項羽,抛夫棄子,但卻能定鼎中原,一統天下!相比于這兩位先賢,主公眼下這些許挫折又算得了什麼呢?”
沒有人開口搭腔,或許是徹骨的寒冷凍住了嘴唇,也或許是所有人都已經被接二連三的失敗給打倒了。
于是,陳宮繼續道:“孟子曾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張楊終于聽不下去了,一擺手阻止了陳宮道:“公台與其念叨這些無用之語,還不如多想想如何擺脫眼前的困局。眼看着這雪越下越大,天色越來越黑,入夜之後,必然也會更加的寒冷。方才得報,軍中凍餓緻死的兄弟已經不下百人了。如果放任不管,我擔心明日天亮之後,就沒有幾個人還能夠完好無損地站起來了……”
陳宮被張楊教訓了,滿臉的不爽,可也不好說什麼,隻能是尴尬的咳嗽了一聲,沉吟道:“夜晚行軍,本就是兵家大忌,更何況此時大雪封路,更是不能輕動。當然,稚叔說的也有道理,我們也不能夠坐以待斃。”
張楊無奈地翻了翻白眼,無話可說。
張邈則是長歎了一口氣,瞅了瞅呂布,又瞅了瞅陳宮,又重新低下了頭。
呂布雙拳緊握在一起,突然發瘋一般地踢翻了火盆,仰天嘶聲咆哮,聲音中充滿了濃濃的不甘。
陳宮皺着眉頭猶豫了許久,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一拱手對呂布道:“我知溫侯乃是傲骨铮铮的鐵皿男兒,然大丈夫能屈能伸,為三軍将士安危計,宮有一計還望主公采納!”
呂布眼神森冷地回過頭來,定定地看着陳宮。
陳宮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可還是壯着膽子道:“軍中缺少禦寒之物,糧秣柴草更是所剩寥寥,方圓左近又荒無人煙,想要率全軍脫離險境,某左思右想,似乎唯有一條路可行。”
呂布猛打一個激靈,抓住了陳宮的肩膀焦急道:“先生快請道來!”
陳宮的小身子骨,哪裡經受得了呂布這樣折騰,臉色一陣鐵青,猛烈咳嗽了好一陣,才艱難擺脫掉了呂布鐵手的禁锢,小心翼翼道:“拔營連夜北上南皮,投降韓俊……”
“什麼?”
呂布立即炸了,滿心期待卻等來這樣一句話,讓他立即就無法淡定了,勃然大怒地瞪着陳宮喝道:“此言休要再提!我是絕對不可能投降那個卑鄙無恥的韓俊小賊的!”
陳宮勸道:“古人雲,識時務者為俊傑。我知主公心中不甘,但請恕陳宮直言,當今局面,别無他法,唯有如此方能保全三軍将士性命。”
呂布惱怒地揮了揮手,斷然道:“絕無可能!”
陳宮還要再勸,卻被張楊又一次攔住了。
“公台所言,雖不失為一條保身之計,但我卻可以明白告訴你,此計絕不可行!”
陳宮訝然道:“為何不可?”
張楊苦笑一聲,“因為,即便奉先願意低頭,韓俊小賊恐怕也不會接受。他若有招降之意,昔日壺關之下,恐怕奉先和我是很難脫身的。”
晉陽,壺關,這兩個地方是呂布的恥辱,所以絕少有人提及當日的情形,因此陳宮并不知道,呂布曾經那樣的狼狽。
心裡的傷疤被人揭開了,呂布更加的惱火了,惡狠狠地瞪了張楊一眼。
韓俊會接受呂布的投誠麼?
同一時間,邺城和薊縣,都有人在讨論這個問題。
邺城的袁紹和許攸,都認為視才如命的韓俊,不會放棄呂布這樣的虎熊猛将,唯有田豐堅持認為,韓俊絕對沒有招降呂布的打算。
“呂布,世間忘恩負義無出其右者,雖有才而無德,必然難以立于天地間。我觀韓俊用人,雖重才幹而輕私德,但最看重者莫過于‘忠誠’二字。呂布雖骁勇,但兇中卻無半分忠勇之念,韓俊又如何敢于放心使用?”
許攸冷笑一聲,“郭奉孝浮浪自大,韓俊小兒尚能引為知己,這世間又有何人他不敢用?”
袁紹當初不喜歡郭嘉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許攸等人不喜歡他。
倒不是許攸等人有意排擠,實在是特異獨行的郭嘉,很難融入到袁紹手下的這個勾心鬥角的圈子之中。于是,他就成為了所有人的公敵。
田豐一時間無言以對。因為,他也不喜歡郭嘉。
許攸轉過身來,躬身對袁紹道:“止沸須抽薪,斬草務除根。死灰尚能複燃,更何況呂奉先虎狼之軀?況且韓俊小兒,行事随意,不可以常理度之。如今呂布與主公之間,已是皿海深仇斷無化解之可能。因此臣下建議,連夜發兵,一舉全殲呂布殘部,确保冀州安危!”
袁紹眨了眨眼睛,沉吟道:“可是,如今雪已沒膝,行軍不易……”
許攸焦急地打斷道:“正因如此,便更應發兵啊主公!呂布殘部,缺衣少食,隻會更加難以忍受這大寒之節!”
田豐是個執拗的人,想好了的事情,就很難做出改變。因此,他的态度也非常堅決地反對許攸的建議。
而在薊縣,韓俊與郭嘉之間,同樣也正在讨論着呂布。
對于呂布,韓俊從來都沒有什麼好印象。
而郭嘉,則并不這樣認為。
“呂布,其實還是可以一用的。”
郭嘉幽幽道:“人非禽獸,尚存良心。市井雖多傳言呂布乃是狼心狗肺之人,但在我看來,呂奉先三次叛變反噬舊主,其情可原,其行可憫……”
韓俊冷笑一聲,也不說話,靜靜地等着郭嘉說下去。
郭嘉皺着眉頭緩緩道:“一叛丁建陽,是因為當時董賊已經占據了大義;二叛董賊,是因為董賊已失大義;三叛曹孟德,其實已經算不上背叛了……”
韓俊笑而不語,隻是定定地看着郭嘉。
郭嘉被韓俊看的直發毛,隻能是無奈一攤手道:“好吧,我說實話,我以為呂奉先無雙猛将,尚有可利用之處……”
韓俊搖頭道:“算了吧,與虎謀皮,不啻于自尋死路。”
郭嘉堅持道:“徒有匹夫之勇,不足為慮。”
韓俊也很堅持,“人心難測,我不想冒險。”
郭嘉一咬牙又道:“不能為己所用,那也不能為彼用之。既然主公無心招降,那莫不如?”
韓俊懶洋洋道:“呂奉先早已經自絕于天下,無需你我出手,他也必死無疑。”
郭嘉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道:“隻可惜了呂奉先那一身本領了!”
北上無路,那就隻能南下了。
對于呂布而言,此時真稱得上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前後左右除了茫茫雪原之外,便是不共戴天的仇敵了。
他曾經不止一次說過,憑借着胯下的赤兔馬,手中的方天畫戟,輕而易舉的便能夠橫掃天下。
可是,殘酷的現實,狠狠地甩了他一個又一個的大嘴巴子。讓他徹底明白了,争霸天下,遠不是想象的那樣簡單。
陳宮縮着身子,在地圖前思索了許久,終于還是想出了一個辦法。
“無錢無糧,又損兵折将,我等所處之境,實是絕境。”
陳宮緩緩轉過身來,語氣低沉地道:“因此,若想要在這亂世之中存活下來,為今之計,隻有一條路可走了!”
對于陳宮的計策,呂布這會兒已經不抱太大希望了,因為他突然發現,似乎有沒有陳宮出謀劃策,他的處境似乎都一樣的糟糕。
“絕境求活,猶如涅槃重生,必須要扔掉一些東西,方能在浴火中重生。”
陳宮的表情,看上去無比的痛苦,仿佛内心正在經受着巨大的煎熬。
張邈卻是忽然來了精神,霍然站起身來問道:“公台何意?”
陳宮苦笑道:“孟子雲,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魚與熊掌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今日我有一言欲問在座諸位,換做是你,魚與熊掌如何取舍?”
張邈頓時明白了陳宮的意思,可是他卻無法回答。
沒有人是不怕死的,張邈也不例外。可是,他卻無法将自己内心真實的想法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