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燕王府。
朱棣甚是難過,耳中久久回響着宦人那道難聽的聲音。
“……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憂危積心,日勤不怠,務有益于民……皇太孫允炆仁明孝友,天下歸心,宜登大位……喪祭儀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臨三日,皆釋服,毋妨嫁娶。諸王臨國中,毋至京師……”
半晌,朱棣長歎一聲,喃喃道:“諸王臨國中,毋至京師,毋至京師……”
朱高熾心有不忍,勸道:“父王,既是爺爺遺诏,卻當寬心些罷。”
朱棣歎道:“父皇英明,如此這般總有他的道理,我并無他意。隻是,你等也是為人子者,當知我心才是,不過是想送父皇歸陵罷。”
朱高熾道:“父王至孝,天地可鑒。”
朱棣搖搖頭,眼中有些濕潤。
此時,朱棣身後一名魁梧男子低聲說道:“殿下,是否将師父請進府來?”
此男子叫作馬和,小名三保。系當年藍玉從滇中虜得,自幼便淨身跟着朱棣。後道衍見其資質頗佳,又收為徒弟,亦成了朱棣最為信任的近侍之一。
朱棣一怔,眼中慢慢恢複了豎毅,道:“速速請來。”
待馬和得令而去,朱棣左右一瞟,道:“煦兒,你在想甚?”
自京師來使宣诏始,朱高煦便一直沉默不語,此時聞言而道:“孩兒在想铳炮改良之事。”
朱棣微微皺眉,道:“此值非常時期,暫不宜動軍中器事。”
朱高煦微笑道:“父王,孩兒認為此時改良火器,亦是一種孝舉,并無不妥。”
朱棣道:“何出此言?”
朱高煦道:“正如父王所言,此值先帝駕崩之非常時期,而越是非常時期,越是要提防殘元借機南犯。唯有時時厲兵秣馬,方能保我北疆不失,保我大明安危。父王本是奉旨戊邊,此則遂先帝保境安民之願,豈非正是孝舉?”
朱棣嘴角微微上揚,又側首道:“燧兒,你又是作何所想?”
朱高燧乃朱棣第三子,文則不及朱高熾,武則遠遜朱高煦。不過,若須得在文武之道擇其一,到底還是舞刀弄槍好過看書識字。
是以,朱高燧素來與朱高煦交好,此時更是想也未想便道:“禀父王,孩兒極為贊同二哥之言。這個……父王得空且去瞧瞧,二哥改良之後的火器竟遠遠強于寶源局所制,不僅發射時間甚短,射程也更遠。”
朱棣微微點頭,暗道:“有子如此,夫複何求?”口中說道:“雖你我父子忠心赤誠,卻也須小心謹慎。日後諸如改良火器、打造刀槍等事,宜深掘隧、高築牆,更以雞鴨而蔽其聲,勿讓他人察覺才是。畢竟,人心難測啊,須得防着那些心懷叵測之人以罪名相加。”
朱高煦等人低頭應下。
過得半個時辰,道衍進府。朱棣将先帝遺诏相關事宜道出,問道:“太師以為眼下我宜進京否?”
道衍沉思片刻,道:“不可。”
朱棣道:“還望太師明言。”
道衍說道:“先帝之意昭然,無非是确保新皇登位。殿下進京固然是想盡孝道,卻違了诏。此其一也。其二,新皇對諸王早有防犯之心,此時若是違诏進京,更會令其生疑,當防疑而生變啊。”
朱棣長歎不息。
道衍呵呵一笑,道:“殿下雖不宜親至,卻也有變通之法,可令世子與郡王殿下至京師,代為盡孝。”
朱棣沉默良久,道:“如此也好。”
道衍點點頭,又道:“若不出意外,周、代、岷、齊等王定會遣人來燕王府問策,不知殿下準備如何回複?”
朱棣思忖半晌,說道:“依诏臨國中,毋至京師。”
…………
七月,京師。
城門口貼着一張榜文,圍衆面色興奮而神往,議論紛疊。不遠處有一位身着蔚藍長衫的男子靜立如寂,左臂微曲貼于後背,右拳虛握倚于腰前,身形如鐵槍一般筆挺。
正是第五安。
海門皿戰那夜,第五安忽地記着有靖難之役這回事,頓時亂了分寸。既不願看到更多的軍卒喪命,更不願再有人像父親蘇郁當年那樣被勾了軍,再讓世間多出無數像自己這般無父無母的孤兒來。
然則,第五安清楚而無奈地發現,自己甚事也做不了!不說将那般自己都覺得荒謬的後世之事說出來無人相信,便是向誰去說也沒有個準數。
知道會有什麼結局卻不能改變,隻能眼睜睜地任着其發生,這讓第五安愁苦不已。
其時,第五安又因酒後道出王氣在燕的話來,心中頗有些懊惱和後怕,是以不顧古醉、張信等人的詫異和挽留,決然離去。
漫無目的行得數日,第五安沒有想着解決愁苦的辦法,卻再度從記憶中冒出一個更為愁苦事來。
關于道衍的事。
後世記憶中,道衍和尚近似于妖僧,在朱棣奪取天下的過程中發揮了舉足輕重甚至至關重要的作用。但是,今世認知裡的道衍卻是與記憶中的形象大大不符,且又與自己……
念着此事,第五安決定直抵北平去見道衍,一則需要笃定一下道衍的為人,二則道衍善謀,或許他會有辦法幫助自己解決愁苦。
可僅僅行得一日,第五安眼前就總是出現那張蒼白的臉、鮮紅的皿,心中極是不安;幾經細量、幾經猶豫,到底還是用月餘時間趕去了栖霞山。
至栖霞山下,第五安偶遇一位叫白民的少女,竟意外得知她是靜女的徒兒,當即高興得忘了形。
不過,白民的反應和第五安截然相反,聽得他自報姓名後便沉下了臉,淡淡說聲師父傷重乃是拜他所賜,待師父傷好之後,定會親手剝了他的皮。
第五安不懼剝皮,卻愧見靜女,畢竟她是被自己師父所傷。聽着靜女并無生死之虞,堪堪放下心來,卻也覺得實在無顔上山。
經此一折騰,第五安心中更加郁郁寡歡,有心無心地來到四十裡外的京師。
臨近城門,第五安下意識地低頭打量,方覺自己又該換衣衫了。忽想到身上銀錢幾無,便一時怔在城門口。
半晌,第五安揚眉暗道:“那黃安實在可恨,宰我一刀不說,還用紙鈔來敷衍我,那玩意兒經海水一泡便爛作一團,還能用個鏟鏟!”緊接着又皺眉再道:“罷,我等修行之人,卻也無須太多銀錢。身上尚有一兩有餘,待進城換了幹淨衣衫,便去北平。”
當下邁步欲走,不經意向身前一瞟,又突然停下來。片刻,第五安慢慢向榜文走去,隻覺得心中突突直跳,耳中又聽得圍觀者的議論:
“以前隻是聽說,不想曹國公竟真會寫天書!啧啧啧。”
“李老三,你這卻是該死,曹公國夢遇仙人一事舉城皆知,你有甚懷疑?你看清楚,這可是朝廷榜文,小心亂說話被砍了腦袋!”
“哈哈,也不怪李老三,畢竟這天書誰也不識得……”
“對對對,昨天有個紅夷商人竟說自己認得,可瞧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的意思來……”
第五安直直看着榜文,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嘴巴也像被甚物件撐着而久久合不到一處,過得好半天才揚眉暗驚:“你們認得到才是撞見鬼了,這特麼是漢語拼音!”
确定四周并無人注意自己,第五安再細細看去,心中默默念道:“瓜娃子……你要是看得懂就絕……逼是穿越者。來來來,趕緊來曹國公府找我李九江,兄弟夥,老子孤單得很啊啊啊啊啊!”
吃力辨認出連紅夷商人都認不得的那些漢語拼音的意思,第五安心中狂跳:“李九江!那個瓜娃子真的穿越了!我日!竟然穿越到曹國公身上?有款有型啊!”
第五安渾然不覺,此時腦中念頭竟完全是那些古怪念,今世的冷靜淡定等等已悄然無蹤,面上亦是驚喜交加、羨恨同至,神情頗為精彩。
正值此時,卻感覺衣袖被人扯動,第五安回頭一看,一個年約三十的布衣男子正自嘿嘿發笑:“敢問公子可是複姓第五,單名一個安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