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六:一蓑煙雨
定安六年八月底,參加過喬明朗與左時蔚的滿月宴後,蕭千月帶着小暖喬,由定國公夫婦作陪,出發前往外北境與喬地義彙合。
嬌嬌留在了京中,一則多陪陪明沛和知歲,二則韓雅弦與左安甯都在養身子,嬌嬌時不時要去女子學院看看。
這座女子學院辦成還不久,不僅學雜費全免,請的也都是女先生。
收的學生有平頭百姓家的女孩,也有忙于生計卻也想讀書識字的婦女。
值得一提的是,盛秀然就是女子學院的女先生之一,她是聽聞女子學院之名後主動尋上門來的,連報酬都沒要。
如今救濟院與慈濟局的合并還在不斷推進,盛秀然得了空便會去學院授課,很是盡職盡責。
當然,左和靜也專門在府上給嬌嬌請了先生。
照嬌嬌的話,讀萬卷書,行萬裡路。
她如今兩頭并進,書要好好讀,字要好好練,這好山好水也要多多領略。
定安六年的除夕,喬地義一家與沈元淩都不曾回京。
定安七年,女子學院走上正軌,而且韓雅弦與左安甯也能騰出手來忙活了,嬌嬌便再次出遊。
她原是想去外北境的,但是喬地義在回信中說,外北境還在整頓中,尚有危險,讓嬌嬌以後再來。
嬌嬌仔仔細細回了信,表達了思念之情,而後選擇繼續往南走。
她身負功德商城,這些年功德點基本都用來幫助他人,其實這世間已經沒有能威脅到嬌嬌的人和事了。
此番南行,嬌嬌隻要了大蓮和她夫君作陪。
大蓮的夫君是喬廿七,一個長相周正性情溫和的青年人,若說大蓮像火般熱情潑辣,喬廿七就像一口井,平靜,溫和,包容。
他自已先看上的大蓮,求到了喬伯跟前,可喬伯認為他與大蓮性情相去太遠,并不看好。
可緣分這種事,誰知道呢。
大蓮知曉此事後,去見了喬廿七一面,據說二人後來又打了一場,大蓮回去後就和喬伯說,自已看上喬廿七了。
二人就此成了好事。
此番遠行,喬廿七一路周到至極,嬌嬌視大蓮為姐妹,二人笑笑鬧鬧的,當真一路隻管玩。
這一日,一行三人來到了闵州福城。
喬廿七知曉嬌嬌的習慣,于是安排了客棧後便出去打聽了當地的好去處。
回到客棧,嬌嬌和大蓮已經好生休息過了,喬廿七列了單子,将吃的玩的都寫在了上頭。
嬌嬌笑盈盈接過單子,讓喬廿七趕緊好好休息,自已便興緻盎然地低頭看了起來。
這一瞧,她忽而怔然。
大蓮見狀立刻湊過來,笑着問道:“小姐,怎麼啦?”
嬌嬌擡手指了指單子,大蓮垂眸一看,緩緩念了出來:“一——蓑——煙——雨茶館?”
“小姐,大蓮沒讀多少書,這一蓑煙雨作何意呀?”
嬌嬌擡起頭來,臉上滿是感慨,良久才輕輕開口:“許是——故人歸處。”
“故人歸處?小姐,你連在闵州都有朋友?”
大蓮一臉不可思議,可轉眼間又一臉敬佩。
“小姐果然是好友遍天下!”
嬌嬌一看大蓮一本正經給她豎大拇指的模樣,不由覺得好笑。
“等你夫君好生休息休息,咱們就去這一蓑煙雨茶館瞧瞧。”
大蓮聞言嗐了一聲,“他身強體壯的休息什麼,累點好,不然夜裡還”
大蓮倏忽止了聲,見面前的嬌嬌依舊一臉單純的模樣,當即呼出一口氣,可還是偷偷紅了臉,不自在地霍然起身。
“小姐,我去喊他,既是見小姐的故人,咱們現在就去。”
大蓮着急忙慌地走了,嬌嬌坐在窗邊,直到大蓮的身影消失在了房門口,這才擡手摸了摸鼻子,面上也有了淡淡紅暈。
那什麼,有一晚她還聽到了來着咳咳
喬廿七果然被大蓮“抓”了來,嬌嬌見他對着大蓮一臉心甘情願的寵溺模樣,感覺被塞了把狗糧
這時候,嬌嬌才問起一蓑煙雨茶館的詳情。
喬廿七聞言立刻細細說了,“小姐,這一蓑煙雨茶館之所以有名氣,一是據說他家的茶葉是上品,味道極好,二是”
喬廿七忽而看了眼大蓮,這才說道:“二是因為,那茶館的老闆娘是個風韻猶存的美婦,許多人都是慕名而去的。”
“屬下想着小姐或許不想錯過,這才——嘶——這才列在了單子上。”
嬌嬌假裝沒看見,大蓮借着身位的遮擋,狠狠掐了喬廿七一把。
風韻猶存的美婦?
嬌嬌登時想到了一個久違的名字——銀珠。
“走吧,去瞧瞧。”
嬌嬌起身,大蓮和喬廿七急忙跟上。
喬廿七套了馬,問了店家後便駕車去往福城南郊,到了山下後将馬車停好,還須步行入山。
四月的福城,時不時便煙雨蒙蒙。
大蓮給嬌嬌撐起了油紙傘,三人一路也不急,徐行而上。
約莫半刻鐘後,一片竹林掩映中,嬌嬌終于瞧見了一座雅緻茶館。
院前的匾額上筆墨橫姿,寫着:一蓑煙雨。
嬌嬌隐約從字迹中瞧出了些許熟悉的痕迹,不由微微揚唇。
還真來對了。
走進院子裡,隻見茶館清幽,堂中人卻不少。
隻是此處到底是風雅之地,衆茶客連說話聲都是低低的,四周彌漫着一股茶香,沁人心脾。
嬌嬌環顧四周,随意尋了個竹案坐下,大蓮和喬廿七也習慣了,坐下與嬌嬌同席。
有小二上前來,掃視一圈,倒是極有眼力見地看向了年紀最小的嬌嬌。
“客官要喝些什麼?”
嬌嬌擡頭,想了想,笑着問道:“可有一茶,喚一蓑煙雨任平生?”
小二聞言一驚,登時彎腰,“貴客還請雅間來。”
嬌嬌眉眼一彎,起身跟着小二往裡走去。
入了雅間,此處有一镂空大竹窗,正對後林,淅淅瀝瀝雨聲入耳,山風吹動竹葉,沙沙作響。
大蓮和喬廿七不明所以地坐在一旁。
嬌嬌定定望着窗外美景,不一會兒,一輕盈的腳步聲傳來,入了雅間,輕喚:“喬小姐?”
嬌嬌轉過身來,瞧見一女子雲鬓花容,面帶驚奇,不是銀珠還是哪個?
“是我,他竟不在嗎?”
嬌嬌偏了偏頭,面上帶着笑。
沈元白若在,此刻他定會親自來的。
銀珠細細打量了嬌嬌一番,隻見小姑娘站在竹窗前,明眸皓齒,玉頰櫻唇,好生亮眼。
她心中算了算,推測嬌嬌今年不過近九齡,不免暗暗心驚,想來過不了幾年,眼前的喬小姐便是一絕色佳人了。
“喬小姐,妾身可否與您單獨細談?”
銀珠瞥了眼一旁的大蓮與喬廿七,溫聲說道。
嬌嬌點了點頭,大蓮與喬廿七便識趣地退了出去。
嬌嬌入坐了,銀珠卻隻站着。
嬌嬌請她坐下,銀珠卻福身朝嬌嬌鄭重行了一禮。
“這是何意?”
嬌嬌起身來扶,銀珠卻退後兩步,再拜。
“喬小姐,公子雖不曾細說,但妾身心知,喬小姐對我們主仆二人恩重如山。”
“此茶館取名一蓑煙雨,正是公子的意思,公子有言,若喬小姐經過此處,聽得此名,定會前來相見。”
嬌嬌見銀珠堅持,便不再上前,而是緩緩坐下了。
“他去哪兒了?”嬌嬌溫聲問道。
銀珠終于起身,卻始終站在一旁,聞言回道:“茶館建成後,公子不曾久居,或者說近四年來,公子幾乎都在外頭。”
“妾身也不知公子去了哪裡,何時會歸來,有時數月,有時半年,最長的一次是十個月。”“公子回來時,偶爾風塵仆仆,偶爾閑适自在,偶爾也會帶回一身的傷。”
“此次出去,也有近四個月了。”
銀珠慢慢說着,面上滿是感慨,提及沈元白帶着傷的時候,眉頭微微蹙起。
嬌嬌聞言面上有了了然之色。
方才見沈元白不曾現身時,她便有所猜測了。
原來,他選了這樣的活法啊
銀珠說完後看向嬌嬌,見她嘴角揚起,似乎并不意外。
這時候,銀珠的腦海中不免回想起了當初和沈元白的對話。
“公子,若喬小姐來了,您又不在,銀珠該如何說?”
“實話實說。”
“若喬小姐問起,公子您為何——行走四處呢?”
“她不會問的。”
“她都懂。”
原來,喬小姐真的懂公子。
銀珠心中慨歎,不知喬小姐與公子年歲差了那般多,怎的就成了最知公子的人。
這時候,嬌嬌忽而擡起頭來,眉眼彎彎,“如此良辰,莫要辜負了眼前的好風光,銀珠姑娘可否給我來壺上好的茶?”
銀珠先是一愣,随即也展露笑顔,恭敬說道:“恰有一茶,隻給稀客。妾身親自為喬小姐烹茶可好?”
“請——”
嬌嬌擡手相邀。
銀珠起身忙碌,而後與嬌嬌相對而坐。
不一會兒,茶香四溢,盈滿雅室。
嬌嬌在茶館中坐了一個時辰有餘,而後起身告辭。
銀珠想了想,開口問道:“喬小姐,您可有話留給我家公子?”
嬌嬌本來已經邁出雅室,聞言偏頭想了想,回頭笑問道:“可有紙筆?”
“有!”
銀珠急忙備好。
嬌嬌複入雅間,也不見思考,十分幹脆地提筆落字。
銀珠原以為嬌嬌會寫一會兒,沒想到幾個呼吸間,嬌嬌便擱了筆。
銀珠一愣,還待上前,嬌嬌已經留下一句保重,擡步離去。
銀珠趕忙送到了茶館門口,見嬌嬌的身影消失在了蒙蒙雨霧裡,這才趕回雅室。
待瞧見紙上的字時,銀珠先是怔然,而後恍然,随即低語一聲:“原來如此”
三日後,一蓑煙雨茶館。
今日的雨很大,落在茶館前的青石闆上,發出了不絕于耳的哒哒聲。
茶館裡沒有客人,畢竟這般大的雨,上山的路可不好走。
小二難得得閑,站在檐下聽雨,心生惬意。
這時,有一人披着蓑衣,戴着箬笠,從一片霧蒙蒙間朝茶館走來。
他的腳步閑适從容,似乎不曾被急雨影響。
那人到了檐下,小二立刻上前去迎,卻見來人十分自然地脫下蓑衣挂在一旁,露出了裡頭的白色短衫。
待他摘下箬笠後,小二先是一呆,而後急忙朝裡頭喊了一句:“老闆娘,公子回來了!”
銀珠聽得小二高聲之語,腳步匆忙地迎了出來,隻見檐下,青年人眉若遠山,眸似星辰,實在過分俊美。
“公子!”
瞧見沈元白平安歸來,銀珠眼裡有了熱意。
“銀珠,我回來了。”
沈元白擡眸看向銀珠,目光溫和,微微揚起的嘴角不同以往,仿佛有了十足的人情味。
銀珠連連點頭,一邊喚人去熬姜湯,一邊引沈元上樓換衣裳。
待沈元白換好衣裳下樓時,熱湯熱茶糕點都已準備妥當。
“銀珠,辛苦你了。”
沈元白溫聲說着,取過面前姜湯一飲而盡。
這時候銀珠捧來一紙,迫不及待說道:“公子,三日前,喬小姐來過了。”
沈元白聞言,擱置湯碗的動作微微一頓。
銀珠将信紙遞到案前,“這是喬小姐給公子您留的話。”
沈元白擡手接過卻不曾立即展開,而是輕聲問道:“她可還好?”
銀珠點了點頭,“當年七月半,在王庭宮外,奴婢曾遠遠見過喬小姐一眼,如今再看,喬小姐長大了許多,周身氣息平和,瞧着也十分精神。”
沈元白心下了然,喬嬌嬌内心豐盈,這樣的人無論到哪,無論何時都會過得很好。
且如今這世間祥和清明有她一份力,這般大的功勞與功德,何種美好加諸在她身上,想來都是她應得,也是她該得。
“嗯。”
沈元白輕輕點頭,算是回應了銀珠的話。
他望了眼窗外雨景,這才垂眸看向手中薄薄一張信紙。
他放緩了呼吸,輕輕展開,入目不過極簡單的一句話——
“此心安處是吾鄉”。
沈元白定定望着這秀氣的字迹,随即搖了搖頭,啞然失笑。
果然還是被她猜了個正着啊
“銀珠,取紙筆來。”
沈元白亦在案前提筆,嘴角稍彎,留下一語。
銀珠知曉這該是回給喬小姐的,便急忙說道:“公子,那日喬小姐離去前不曾言明去向,如今許是已經離開福城了。”
沈元白擱筆,淡笑着說道:“無妨,便留在店中。想來他日,喬嬌嬌會帶着故人來的。”
銀珠不知沈元白口中的故人是誰,隻是小心翼翼将信紙接過,仔細收好。
“若他日喬小姐來,公子恰好不在,奴婢定親自遞到喬小姐手中。”
“嗯。”
沈元白應了聲,取過面前茶杯,溫聲說道:“銀珠,坐下一起喝茶吧。”
銀珠坐到了沈元白對面,心中極想問問沈元白這些時日去了何處,又生怕引得沈元白不悅,不免坐立難安。
沈元白望着眼前茶霧,卻忽然主動開口:“銀珠,我同你說說這一路的見聞,你可願意聽?”
銀珠聞言猛地擡起頭來,面上溢出喜色,“奴婢想聽!”
沈元白擡手給銀珠斟了杯茶,而後緩緩開口。
他的聲音清潤,同滿室氤氲茶香纏繞在一處,透着股平和之氣。
那日從雷電下死裡逃生,走過長長暗道重見光明之時,他已得心心念念之自由。
如今,唯求一安。
心安。
當年所作所為,如今追溯,是是非非,人命皿債,不可磨滅。
他踏山水路,曆人間事,遇苦難不平,見疾苦百災,能拿的出手的,唯有這一身武功與尚算靈活的頭腦罷了。
待有一日真正心安之時,或許便如喬嬌嬌所言,雖四海漂泊,卻處處為鄉。
這一日或許來的很晚,或許永遠也不會到來,無論何種結局,皆是他應得,也是他該得。
不知何時,窗外雨停。
沈元白起身走出雅間,邁進了雨後的新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