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巷子裡逐漸變得深邃而甯靜,月色挂在天空的一角,撒下一層淡淡的銀輝,偶爾有蟲鳴跳過樹葉,嚴意瞬間轉頭,卻隻有清風伴着明月,讓夜顯得更加安靜。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天空逐漸泛起一抹淡淡的藍,雲彩被染成了淡淡的橙黃色,慢慢變成了金黃……
心芽看看時辰:“小姐,國公爺出發的時間要到了。”
“再等一等。”
“小姐——”
“拿紙筆來。”
“是。”
……
新的信放在殷濁的書案上。
殷濁手裡練字的筆并沒有停,依舊沒有看旁邊的書信。
管家試探的開口:“世子小姐走了……”不久前剛剛出發,與國公爺一起前往南地。
殷濁手裡的筆頓了一下,又重新開始和韻……
管家歎口氣,老爺寫了一晚上了,也不知道要寫什麼,就沒有一張滿意的。
……
嚴意每到一個地方都會給殷濁寫信,信裡是她一路的所感所想,前半部分在訴說旅途的無聊,後半程洋洋灑灑。
她說——
我一直以為上京城繁華富庶,是人人趨之若鹜的地方。來了南地才發現,什麼是民靜國安,這裡的人雖然沒有上京城的錦緞金钗,生活卻更加安逸。我從未見過如此平和的地方,沒有見過街上跑鬧着這麼多孩子,商隊可以無差别的去往每個地方。
越過了三河九江後,這裡竟然沒有匪患,不,不是說沒有匪徒,就是他們跟上京城城外的匪徒完全不一樣,他們不截人、也不截商,他們隻查詢路過的人要去哪裡,做什麼,需不需要幫忙,還會給我們一張此地一路過去能休息能吃飯的地圖,助我們盡快穿行此郡。
——而且你知道嗎,南地的官員知道我們來了,一點也不緊張,有位縣令因為要處理公務來晚了,從路邊攔了一輛馬車送他,結果到了地方了,車夫上車就跑,那個縣令奮力去追,我們以為是刺客,一下按住了他,才發現,他是擔心縣老爺非要給銀子,縣老爺怕他跑了不收銀子。
這是書裡說的政通人和嗎?如果是,那我見到了,而且,我父親來過這裡嗎?他好像很喜歡這裡,常常一個人站在市井鬧市裡一站就是t一整天。
——殷大人,我好像喜歡上這裡了,如果,我是說如果,我不回去,你會想我嗎?哪怕隻有一點點。
——殷大人,殷大人,你猜我知道了什麼,他們這裡的土匪會自己種糧食,而且,而且他們有很多糧食,還會按人頭交稅,我問我爹爹,交稅的怎麼還叫土匪,可我爹爹說,這裡的人都默認他們是土匪,為什麼?為什麼是土匪?
——天啊!我父親告訴我這裡的官為什麼斂财而不被百姓罵了,而且這裡的官員真的有銀子,糧倉堆積如山的那種有銀子,你猜他們是怎麼斂财的?
上京城内。
殷濁提起筆,想寫,當地允許百姓開荒,且官兵幫助百姓開荒,所得糧食……
下一瞬,殷濁又将筆放下,她不是非要跟她父親離開?走了正好!
……
——我真的很喜歡這裡,想留在這裡,但若是這裡沒有你,好像又缺了什麼……殷大人,缺了什麼?
嚴不予沒想到事隔幾年,在他們瓜分完這裡的馬糧後,這裡再次恢複了過來。
嚴不予以前就佩服那個人,現在更覺得望塵莫及,至少他找不到這裡恢複得如此快的原因。而且那個人走了這麼多年,依然深深的影響着這片土地。還有那些落草為寇的人都是練家子,隻有常年保持警覺的人才能練出那樣的紀律和眼睛。
他現在更想知道這些人是因為當初留下的底蘊,曆來如此,還是同屬一個勢力!?
嚴不予很快否決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段河每年都要在海那邊叫一通,如果同屬一個勢力,他早整合着打到上京城了,何至于隻是天天痛罵!?
就算不是段河他們的人,如果誰有這麼一方勢力,現在也早已該封王了,可事實時,南地自從林清遠過世後,一直是一盤散沙。
嚴不予站在蘇江府的大街上,看着來來往往的人,心都跟着安靜下來。
嚴意跟在父親身後,周圍男男女女不計其數,聽說,這裡出過女将軍。
嚴不予笑着看向女兒:“你從他們身上看出了什麼?”
嚴意脫口而出:“國泰民安。”比上京城更加繁華的民生。
嚴不予點點頭:“有眼光。”
嚴意還是不懂,問出了她問殷大人的問題,為什麼官員貪腐如此嚴重的情況下,還能做到民富?
嚴不予聞言笑了,笑的十分舒暢,這就是林帝的絕妙之處,永遠不會指望官員不貪,永遠不賭人心向清,他老人家說他自己都不能做到一心在民,又怎麼能指望别人做到,所以與其讓百官不貪,不如教他們怎麼和子民一起貪。你貪我貪,都貪了,就富了。
“父親,您笑什麼?”
嚴不予帶着女兒往前走:“是因為各地政府官員放寬了對百姓的治理,官不管民、不束民,對士大夫階級小管,對同層官員重管。”
嚴意搖頭:“但這種方式有一個弊端,高俸祿,也就意味着高徭役,對百姓沒有好處。否則官員對朝廷沒有歸屬感,誰還給朝廷辦事,不對,這裡的官員都很有銀子?”為什麼?
“你覺得呢?”嚴不予神色放松。
嚴不予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見識廣,因為這在元夏朝司空見慣:“你沒發現這裡的荒地随便人耕種嗎?耕種所得與當地官員五五分賬,官員就當看不見百姓家裡多增加了土地,如果開墾不出來的,還會讓人幫着對方開墾,如果山林裡猛獸太多,阻擋了民衆開荒,都是官員跟自己的錢袋子過不去。”
“可……可……這……”
“而且,南地沒有水災。”可也沒有那一座座蔚為壯觀、香火鼎盛的神仙廟:“沃土千裡,所以你想辦成一件事,就要反哺于民,讓民為自己所用,與民同生。你學這些沒用,不是說你是女孩子,因為爹知道這些其實也沒用,因為爹也用不到這些,但爹知道是這麼一個道理,何況一路走來,你覺得南地如何?”
“富庶、生機盎然、朝氣蓬勃,父親,誰制定了這一政策?”
“你聽過一個人嗎?林清遠?”嚴不予眼裡有懷念有敬重。
嚴意點頭。
“他是一個讓人無法企及的人……”嚴不予給他講了林清遠的一生,給他講了那個走投無路的大人如何登頂,又講他如何拖着行将就木的身子挽大廈将傾。
“可他是一個暴主……”
“你看這裡,他是一個暴主嗎?”就算是個暴主又如何,嚴不渭就當獻祭了,不信問問嚴不渭他肯定願意。嚴不予想到弟弟,突然有點想家,他還能再回去嗎?如果回去,他一定告訴嚴不渭那混蛋,他被林帝宰了,自作自受。
嚴意慢慢的跟着父親走着:“父親見過他……”
嚴不予點點頭又搖頭:“見過他治理下的萬裡江山。”
“那皇上為什麼沒有将他招安?”
嚴不予冷哼一聲:“齊王算個什麼東西。”
嚴意震驚的一聲未吭,他們家扶持了齊王為皇,現在父親卻輕描淡寫的說‘皇上是個什麼東西’?
嚴意趕緊四下看看,發現周圍已經少有人煙,自然也沒人聽到他大逆不道的話:“父親,我們去哪裡?”
“祭拜他。”
……
林清遠的墓地旁荒涼又整齊,荒涼是為了應付朝廷,整齊恐怕才是當地人祭奠他的一種方式。
嚴不予站在墓地前,說是墓,不如說這是一個不注意看都看不見的小土包,這裡面沒有他的屍體,隻是百姓為他立的衣冠冢。
這裡的書中記載,他死的很慘,身中劇毒了無生機,就是這樣,皇帝依然将他挖出來暴屍。
嚴不予跪下來,也拉着女兒跪下來:“微臣鬥膽,帶臣女給您見禮……”
嚴不予鄭重的點了三支香,叩拜……
嚴意跟着父親從南帝的衣冠冢離開,見他神色凝重,便沒有說話,跟在他身後。
幼童的歌聲從小巷子裡傳來——
小小魚遊大海。
斷尾巴、醜八怪。
三更天五更裡。
小小魚跳出來。
過大海。
嚴意試着打破父親的情緒:“當地的歌謠真好聽。”朗朗上口,一路她聽到了很多個版本。
嚴不予嗯了一聲,繼續往前走。
嚴意跟上。
夜裡,嚴不予向客棧要了一壺酒,坐在院子裡小酌,就聽到店主的一雙兒女在院子裡念童謠。
小小魚切泥鳅。
看尾巴、裝個頭。
我是一條大泥鳅。
哇嗚——
嚴不予看着他們笑了。
店主親自端了一盤燒雞過來:“大人,慢用。”
嚴不予沒有不受:“多謝,當地的歌謠真豐富。”
“嗨,大人謬贊,因為臨水,不是泥鳅就是大魚,單調的很。”
——小小船安兩頭。
初春小羊紮滿柳。
你有風,我有雨。
元宵節裡做裡頭。
店主哄着兩個孩子離開,不要吵了貴客。
“等等,剛才那首童謠,再念一遍。”
店主一臉不解。
嚴不予立即掏出一錠銀子,剛才的燒雞他都沒給錢。
掌櫃的見狀,立即将兩個孩子叫到大人面前:“再給大人念幾遍,多念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