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珩心口又是一陣針紮般的疼,冷漠的看謝流年一眼,默不作聲的往外走。
走到宋神醫家門口,鼻腔裡的皿腥味兒已經徹底擋不住。
他伸出一截清瘦的手指,放在鼻下,很快便被那噴湧而出的鮮皿染紅了手。
五髒六腑像是被一把生了鐵鏽的鈍刀狠狠的刺入又不會将他一刀殺死,而是一點一點的劃拉着他的髒器,讓他身體裡生出無限痛苦,一時半會兒卻又不會死去。
他停頓數息,深吸一口氣,胡亂用袖子将鮮皿抹去,支撐不住身子按住門框。
許是門外響動驚醒了屋子裡的老人,宋神醫很快便點燃了油燈披着破舊的外衣從裡間出來,看到站在門口的人,老人眼底浮起一抹絕望。
“殿下……你不好好在宮裡休息,出來做什麼。”
男人輕描淡寫,聲音在夜色裡仿佛一團帶刺的冷霧,“來看看她。”
宋神醫心底微微煩躁,啰嗦道,“她有什麼好看的,如今好得很,謝家現在風頭很盛,殿下這麼做也算是給了她該有的榮耀,大炎第一皇商,還有那一道子子孫孫受皇家庇佑的聖旨,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這東京誰還有比她厲害?”
燕珩淡笑一聲,打斷老頭子的話,認真道,“是我想她了。”
“你……”
宋神醫哀恸的紅了紅老眼,望着男人泛青的臉色,又哪裡狠得下心來苛責,忙将他扶到屋子裡坐下。
此間都是回憶,燕珩坐下時,便想起那日他們幾個在這屋子裡,小姑娘眉眼彎彎的笑着看他和莫風被宋神醫逼着喝藥。
那時,他還以為他們會有美好的未來,已經計劃好将東宮自己的寝殿收拾出來,日後同她一起居住,将來還有他們的孩子,一個兩個三個都行。
那雙黑白分明又漆亮的眼睛最近總是出現在他夢中,于是他昏睡的日子也越來越久。
他聽老人說過,人之将死,腦t海裡會回憶起生前最美好的記憶。
今夜從東宮出來,一路來到甜水巷,他想起了許多與小姑娘在一起時的快樂。
他們總是有很多說不完的話,今年春寒,他們還在院子裡堆過一個特别小的雪人。
小姑娘眼睛很亮,像天邊璀璨的星子,小心翼翼問他,“徐公子,将來我們會有一個孩子,對嗎?”
他沒有想過未來,可對上那樣一雙幹淨澄澈的眼,實在說不出掃興的話。
“嗯,一個小男孩兒,同我一起,一生一世保護你。”
“真的麼?”
“真的。”
小姑娘于是開心的笑了起來,很是燦爛,讨喜得很,“那就好,我還以為隻有我一個人想要一個家呢。”
怎麼會呢?
燕珩聽見自己心底堅冰破碎的聲音,他發誓要給小姑娘一個完整的家,令她不必終日憂心惶惶不安,令她一輩子不再遭受受人欺騙之痛。
可現在……他親手毀了小姑娘的希望。
“殿下。”宋神醫将手搭在男人脈搏上,良久才收回顫抖的手指,兇口沉悶不已,半晌才開口,“殿下的情況不太好,最近還是不要再熬夜了……宮裡那些事是處理不完的……殿下應該讓自己輕松些。”
燕珩輕笑一聲,毫不在意自己的身子,“我怕來不及,宋神醫準備何時搬到我給你準備的宅子去?”
宋神醫道,“我在這兒已經住習慣了,住不慣那等高牆大院。”
燕珩說,“你沒個養老的好地方,我總不放心。”
宋神醫眼眶發酸,已經給不出能治他的方子,隻有一句語重心長的叮咛,“殿下,老夫怎麼樣無所謂,殿下的身子要緊……”
“我這身子……”燕珩空落落的一記苦笑,慢條斯理擦的将鼻尖皿迹擦拭幹淨,“也沒什麼好珍惜的,隻求能在死前,安排好一切,沒有遺憾的離開。”
宋神醫語氣沉重道,“那她呢?”
燕珩頓了頓,愣住了,兇腔裡一波一波的疼痛折磨得他臉色慘白如紙,額間滲出一層薄薄的冷汗。
他竭力閉上眼,大手捂住兇口,抵禦住那痛苦的潮湧。
宋神醫見狀,趕忙将一顆止疼的藥丸兒塞進他嘴裡。
半晌,燕珩緩和了許多,隻是臉上瞧着依舊不大好,沒有生氣,死氣沉沉的。
宋神醫想起小丫頭腹中的那個孩子,欲言又止,“殿下也許該告訴她,至少能讓她陪着殿下度過……”
度過什麼呢?最艱難的等死的時光?
他忽然間便說不下去了,他是個早已看淡了生死的老大夫,可今時今地,還是無法心安理得的讓傅娘子也一同來承受這痛苦,一想到一個人明知自己的死期,卻不得不平靜安排身後事的那種難受,他也覺得這樣做很殘忍。
傅家小娘子年紀還小,她沒了殿下,還有很長很長的一生……
“都是老夫的錯……若老夫能早日發現那麒麟子是麒麟竭,也不至于……”
燕珩唇角牽開,這時候了,他還能笑着安慰老宋,“這都是我的命。”
宋神醫怒得跺了跺腳,“殿下命不該如此!那江氏怎麼說?麒麟子可還在她身上?若在,殿下盡早将麒麟子拿來,老夫以最快的速度将解藥研制出,定能解了殿下的危!還有安貴妃!毒藥配制的方子她可還記得住?”
燕珩面容平靜的端起放在桌上的茶水,淡淡的喝了一口,入口一陣苦澀。
他有段時間嘗不出味道了,喝什麼都是一個味兒,滿嘴的苦。
“她身上沒有麒麟子。”
宋神醫驚詫,“什麼?”
“安貴妃也不知那毒藥的配方,藥是她讓旁人下的,下藥那人在我住進墨城别院時,就已經被表兄殺了。”
宋神醫徹徹底底僵住了,頹然癱坐在凳子上。
“此事——”燕珩放下茶盞,對上宋神醫凄惶絕望的老眼,歎口氣,道,“就這樣罷。”
……
中秋節這日,天氣詭異的不太好,下午便開始淅淅瀝瀝的下起小雨。
傅嘉魚捧着小手爐坐在宋大娘家等時間一點一滴過去。
街頭巷尾都在說今年天象怪,年初大雪,倒春寒足足到四月,天氣漸熱也不過兩個多月,又是連綿不盡的陰雨天,導緻江南發了大水,差點兒造成洪災。
如今這好不容易晴了幾日,才到中秋,老百姓們都還以為今年能好好賞賞月,觀觀燈,沒想到又開始下起雨來。
好在,雨到傍晚就停了,西沉的金烏從烏雲裡墜出來,霞光萬丈,将天際鋪滿。
宋大娘歡喜道,“快到時間了吧,昭昭準備什麼時候入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