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這種‘皇帝的新衣’,臭不要臉!
朱厚照年幼時很是不解,父皇富有四海,身邊的宮人宦官無數,他要什麼不都是唾手可得,緣何對母後送得一些小玩意兒珍而視之呢?還是太子的他,面對父母的濃情蜜意時,隻會詫異地拆台:“父皇,這湯看着就難喝,你為什麼還邊喝邊笑?”
他還記得母後一下就惱了,她從父皇手中奪過湯碗:“可憐我一番苦心,都是來竟連一個好字都落不到……”
父皇則是安撫她:“小孩子不懂事,你何必同他一般見識。”
母後似被觸動愁腸:“我再勞神又如何,哪怕是做出麟肝鳳髓,在他心裡還是不如他的楊阿保!”
母親最後拂袖而去,他那時還會覺得傷心害怕。父親抱着他,哄了他很久,許給了他很多想要的東西,他才慢慢緩了過來。然而,他仍沒忘記自己的疑惑,想得到一個答案。父親凝視他良久,歎道:“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重要的不在外物,而在心意。”
這個回答讓他無法理解。他嫌棄道:“心意算什麼,任憑誰的心意,都不能叫我喝這種東西。”
在遇到阿越之前,他一直做如是想。他孤獨地站在最高處,俯視着所有人。在多數時,他是享受這這份孤獨的,可有時也會覺得寂寞。
他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個人,見證過他所有的輝煌,也觸及過他所有的狼狽,既是他的鋒芒,也是他的軟肋。當他開始替她嘗湯藥時,他才恍然理解父親當時的笑意,父皇摸了摸他的頭:“話别說得太滿,将來的事,誰知道呢?”
的确,當年太液池上初見之時,他和阿越都沒想到,多年以後居然會是這番光景。于他而言,唾手可得之物太多,得來太易便不值得珍惜,随處可見就越發無趣。他這一生都在追求刺激,宮苑的虎豹,天下的豺狼,說到底隻是他尋求趣味之物。他注定活在驚濤駭浪之中,在獲取風頭浪尖的短暫勝利之後,就會馬不停蹄地投入到下一場厮殺。在和她在一起之前,他以為要獲得發自内心的快樂,就隻有這一條路而已。可真正得到她之後,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每個清晨,他們的頭發都會纏繞到一處,鋪在軟枕上像散開的絲緞一樣。她每日都醒得很早,披衣即坐在窗扉邊晨讀。而他則會倚在枕上,目不轉睛地望着她,再時不時問幾個怪問題搗亂。
他道:“為什麼這些洋人要取自己先輩的名字,他們就不怕犯諱?”
“卡斯蒂利亞王國兩任的君主竟都是女王?”
“所謂貴族和平民的區别,就是貴族吃飯的時候用三個指頭,平民用五個指頭,那要是喝湯時怎麼辦?”
“為什麼他們總是畫裸畫,不覺得有傷風化嗎?”
問到她煩不勝煩、忍無可忍時,她就會撲過來。而他則會大笑着抱住她。他最開始時的寝衣是一層輕盈單薄的絲綢所制,是宮人按照規制縫制,無一處不精緻。後來,老劉又給他送了一套,隻見褲子不見上衣。他見狀這才恍然大悟,從此以後,他的寝衣就隻有半套了。再到後來,他越發得心應手,索性連褲子都不需要了。
他迄今都還記得,月池摸到他時的情形:“……你的衣裳呢?”
他很是坦然:“不是好好地穿着嗎?”
她默了默:“你還好意思說别人有傷風化。還有這種‘皇帝的新衣’,臭不要臉!”
他眨眨眼:“我隻是想要挨着而已,真的。”
月池:“……我信你個鬼。”
吵吵鬧鬧地起身後,又是忙碌的一日。他們一起處理公務,按時用膳,外出閑逛,消磨時光。她帶他遊泳,他就帶她打拳,他讓她服藥,她就叫他用粗糧。
他想永遠這麼和她過下去,刀山劍林中有人生死與共,煙火人間中有人心照神交。他費了多少年的心力,才營造出這樣的大好時局,佳人在側,天下在掌。他摩挲着手上的貓眼戒指,誰也别想再來破壞,誰都不能……
浙江,謝雲在一陣颠簸中醒來,他猛地抓住謝丕:“我們這是在哪兒?”
謝丕道:“在路上。”
謝雲又一次會錯了意,他顫聲道:“黃泉路麼?”
謝丕:“……不是。”
謝雲一驚:“你是說,我們還活着?!那咱們趕緊回家啊。”
他掙紮着就要爬起來,謝丕想要攔住他,卻因斷了腿使不上勁。他忙道:“快别亂動了,我們不能回去。”
謝雲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為什麼不能回去?”
謝丕無奈:“你忘了劫走我們的人了嗎?”
謝雲此刻憶起前事,立刻連珠彈炮般發問:“他們究竟想做什麼,那個女人又是誰,你們究竟在圖謀什麼?!”
兄弟倆正争執不休時,馬車的門簾一下掀開了,貞筠怒道:“吵什麼吵!”
謝雲被吓了一跳,貞筠的裝束大變,他一時竟沒認出來,斥道:“你又是誰,我們兄弟說話,輪得到你這個下人插嘴?”
謝丕忙道:“不得無禮。”
謝雲這才回過神,他定睛一看:“你、你是……”
貞筠冷哼一聲,她順手将一旁的衣服拿起來丢了過來。謝雲被砸得一蒙,他道:“這是什麼?”
貞筠道:“喬裝,你們兩個都換上。”
謝雲半晌方道:“喬裝我知道,可為什麼,會有女裝啊?”
貞筠道:“快些,想活命,就少啰嗦!”
車簾啪一聲又落下了。謝雲瞠目結舌:“咱們一路就要跟這個女子在一起,這怎麼走?”
貞筠在外趕車又何嘗不是長籲短歎,靠譜的那個傷了腿,四肢健全的那個,腦子卻又不大好使,跟他們在一起,什麼時候才能到廣東啊。
謝丕隻是苦笑道:“要不是得她仗義相救,你我兄弟早就沒命了,乖乖聽話就是了。我難道還會害你嗎?”
謝雲看着他那條斷腿,到底是還是點頭應下了。下一刻,他就舉起那一身女裝道:“不過,你穿。”
謝丕:“……”
謝雲道:“看什麼看,你腿腳不便,本來就不能抛頭露面,你這樣穿,才更能掩人耳目。”
于是,謝丕扮作受傷的妻子,謝雲裝成丈夫,而貞筠則扮是車夫,一行人總算開始加速趕路了。
謝丕聽着簾外的說話聲,忍不住發笑。貞筠正在教謝雲趕車:“别把缰繩拉得太緊,也别拉得太松,太緊馬會吃痛,太松馬就要逃走了。”
謝雲一一應了,貞筠這才入内來,她已經駕了一夜車,早已是疲憊不堪,可一看到謝丕卻又渾身不自在起來。
兩人對視了一眼,卻又同時别開眼去。謝丕看着自己這一身女裝,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而貞筠瞧着自己灰頭土臉的樣子,又何嘗不覺丢臉。
半晌後,謝丕才開口:“這有餅,您要吃點兒嗎?”
貞筠胡亂點點頭,謝丕忙想給她,可這一低頭間,頭上的簪子頃刻落了下來,發出清脆的聲響。他的半邊頭發也散落下來,他一手拿着餅,一手挽着頭發,無助地看向貞筠。
适才尴尬的氛圍一松,貞筠終于掌不住笑出聲來:“‘眼波橫秀。乍睡起、茸窗倦繡。甚脈脈、闌幹憑曉,一握亂絲如柳。’【1】”
謝丕聞言哭笑不得,他道:“在下實在是不習慣……”
貞筠遲疑片刻:“我來幫你吧。”
謝丕一愣,她已撿起了簪子,坐到了他身側。她拿起梳子來,簡單替他梳了梳,很快就绾好了一個發髻。她端詳了一會兒後笑道:“這下,隻怕他們從你身邊走過去,都未必認得出來了。”
謝丕搖搖頭:“京裡的人,隻會如附骨之疽一般跟着我們,以我們的能為,是決計擺脫不了的。”
貞筠一愣:“你是說,他們現在還在……”
謝丕點點頭,貞筠道:“他們還想要我們的命?”
謝丕搖頭:“應該不會,皇爺……不會想和含章正面沖突,再者,隻要我等失蹤杳無音訊,一樣能達到他的目的。”
貞筠一窒:“那他還派人跟着我們幹什麼!”
謝丕道:“皇爺一向謹慎,他總得确保不會節外生枝。并且,要是我們死在旁人手上,也就與他無關了。”
貞筠的心在狂跳:“也就是說,我們這一路,要面臨兩撥人。”
謝丕道:“這才是我們要盡力改裝,并且加緊趕路的原因。”
貞筠道:“可你的腿呢?”
謝丕道:“不礙事。先用木條固定,逃命要緊。”
貞筠卻斷言拒絕:“不成,到了下一個村子,一定要去看看。”
謝丕還待再言,貞筠卻道:“不必多說,我們總得吃飯喝水吧,還不至于連叫個大夫來的時間都無。再說了,你好得快了,咱們也能走得快啊。”
他們找了大夫瞧了,才知謝丕的腿傷得不重,隻要好好卧床調養,就能愈合如初。貞筠與謝雲聞言後,一面取了厚厚的褥子來墊在車内,一面又去想法設法買些肉食來替他調養身子。一行人就這般走走停停了大半個月,又至了一處城鎮。
謝雲如往常一樣去城裡買幹糧、抓藥,可這一次,卻叫他聽見了不尋常的消息。
貞筠和謝丕正在車内說話,忽然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兩人同時一凜,貞筠已經摸到了車上的木棍,而謝丕早已舉起了一旁的水壺。車簾被猛然掀開,謝雲的臉露了出來。
兩人同時松了口氣,貞筠道:“跑什麼,是不是有人追上來了?”
謝雲連連搖頭:“不是,沒人發現……”
謝丕皺眉道:“那是怎麼了?”
謝雲喘着粗氣道:“街上人都在說,我們的大軍,成功拿下了馬六甲,有一百多個藩屬國,已經遞上國書,想要在聖上萬壽時朝賀!大家都在商量着,怎麼好好做生意呢。”
謝丕一震,驚駭攫住了他的心神,他對中央行動的所有設想,都基于中央需從地方豪強手中奪利的先決條件上來推演。可如今馬六甲已被朝廷控制了,通往歐洲的海上商路,連同周圍大大小小的上百個藩屬國,都即将掌握在皇上手中。他哪裡還需要去争,再大的樹在他面前也不是一合之敵,他早已在不知不覺種将他們斂财的根都拔了起來!
謝丕這才恍然,難怪要讓這麼多人都卷進來:“好一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京城中,各大衙門都為即将到來的萬壽節,忙成了一團。朱厚照要求的超高規格,讓大家都感覺頭痛不已。不止一個人找到月池,希望她能夠勸勸皇爺,能不能盡量少折騰一些。可讓所有人都意外的是,素來節儉的李越,這次卻沒有勸阻的打算。
月池長歎一聲:“由他去吧。這當得一賀,也不僅是一賀。”
輕視外洋的儒生們,看不出這一舉動的意義,即便朱厚照本人,估計也想不到自己這一打壓豪強,充盈國庫的舉動,能為後世帶來多大的影響。隻有來自五百年後的她,清晰地明白,在大航海時代到來之際,能夠把持住一條重要航道,建立有上百個國家參與的貿易稅收體系意味着什麼。
這才是她不敢告訴他自己真實來曆的原因。天知道,他能做出什麼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