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什麼,朕自有人養活呢!
朱厚照聞言腳步一頓,遠遠跟在他身後的儀仗也随着緊急刹車。有兩個小太監差點撞到了一起。他們忙扶正帽子,調整隊伍,屏息而立。
此時正值黃昏,白晝的熾熱漸漸散去,夕陽最後的一瞥餘晖灑落在他們身上。朱厚照望着眼前之人,隻覺她身上的神采,比日光更加璀璨奪目。他忽而笑出來:“你未免太大言不慚了。”
月池正色道:“臣所言句句屬實。論出身,臣有進士功名,乃是您欽點的二甲傳胪。論官位,臣已是正三品的吏部侍郎,往年亦多有吏部侍郎主持會試的先例。論才學,臣自幼承名師教導,勤勉治學,天下之才,不敢說獨占八鬥,但一鬥半鬥還是有的……”
朱厚照聽到這裡,已然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月池隻得停下,無奈地看向他:“有那麼好笑嗎,我說得每一句不都是事實嗎?”
朱厚照連連點頭:“對,你說得都對。繼續,朕又沒說你講得是假的。”
月池清了清嗓子:“以上都是基本條件。接下來講講臣的特殊才能。您如委派旁人任主考,就如撒網捕魚,什麼臭魚爛蝦,皆有可能混進來。您需下大力氣,爬羅剔抉,刮垢磨光。但臣不一樣,臣任主考,便如現點先撈。”
朱厚照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這麼說,朕想要什麼樣的……”
月池接口道:“臣就能給您撈什麼樣的。”
朱厚照挑挑眉:“保證能撈上來?”
月池不由莞爾:“當然。”也保證能撈上來她想要的人,一改這種重清談,輕實務的風氣。她不能說科技興國,好歹能宣揚實幹興邦吧。
朱厚照問道:“還能叫人無處置喙?”
月池道:“臣以為,今兒臣在殿上的表現,已經證明了實力。祖訓是上方寶劍,律法是包公三鍘,經義是湛盧之鋒,這三樣俱是當世神兵,可用的人不同,威力也大不相同。有人用得驚天動地,可有的人用起來卻好比……【1】”
朱厚照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好比什麼?”
她的語氣中帶着他慣有的輕蔑:“好比放了一個屁。”
身後的一衆太監隻見皇爺愣了一會兒,突然放聲大笑,這次竟是連站都站不起來了。他們互相對視了一眼,心裡俱感歎,能在宮裡把皇上逗笑的人不少,能把皇上氣着的人也很多。可唯有這位相公,昨兒能把人氣得說不出話,今兒就能逗得喜笑顔開。兩個人又好得穿一條褲子。這種收放自如的本事,不得不服啊。
月池隻能看到他翼善冠上的金珠顫動,接着一雙手就伸到她面前:“快,拉我,站不起來了。”
月池暗歎一聲,她拉住他的手,像拔蘿蔔似得将他從地上拔起來。朱厚照的臉上仍帶着朝霞一般的紅暈,他搖了搖她的手道:“你要是誠心想哄人,真是沒有哄不好的。”
月池道:“您謬贊了。”也有你比較好哄的緣故。
朱厚照看她的眼神,卻道:“可仍然不成。”
月池一凜,她愕然擡頭:“為何?”
朱厚照道:“因為你的年紀,就是最大的非議點。自我朝開國以來,還從未有你這個歲數的主考。李侍郎博古通今,怎會不知這個。”
月池歎道:“臣知道,曆任會試主考中,屬主持永樂四年丙戌的楊溥年紀最輕,他任職之年也已有三十五歲。”
朱厚照悠悠道:“比你大了,整整九歲。”
月池定定地看向他:“可臣以為,這種憑年資來委職的慣例,正是制度的積弊所在。朝廷用人當唯才是舉,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您正可用臣的這一紙任命,向朝野上下宣揚接下來的新風尚。那就是年資家世,阿谀奉承,金銀财帛,将不再是官場的硬通貨了。”
朱厚照張口欲言,月池又瞥了他一眼:“再說了,您又豈是在乎這些的人。您有什麼要求,大可直說。”
朱厚照瞪大眼睛,負手道:“你這是什麼話!你把朕當什麼人了,這是廟堂大事,又不是上街買菜,還容你讨價還價。”
月池微笑道:“是嗎?那就當臣今兒沒開這個口。臣告退了。”
月池擡腳就要走,她在心中默念:“一、二……”
果然,才将将數到三,她就被朱厚照叫住:“站住!回來!”
朱厚照瞪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道:“如今叛亂已平,四海安定,劉太監進言于京郊修一座湯泉行宮……”
月池的眉心突突直跳,她道:“臣還是再等九年吧。”
她即刻就要走,朱厚照忙拽住她:“換一個,換一個成了吧。近日也沒什麼事,朕打算搬到西苑,你也……”
月池深吸一口氣:“萬歲,臣想清楚了,臣年紀尚輕,為您效力不急于一時。”
朱厚照一窒:“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還真當去菜市挑蘿蔔,這兩個裡面必須選一個!”
月池扶額。她病中時,他多有憂心之色,好似從來沒往這方面想。她那時也就放心了,還以為他徹底絕了這門心思,真能安心做精神上的契交。可沒想到,他逮住機會,又打起了歪主意。到底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月池想了想道:“太倉虧空猶在,您怎可如此靡費。這樣,不必公中出銀兩,臣送您一座府邸,如何?”
朱厚照滿心的憤怒堵在喉頭,他直愣愣地看着她:“你……真的?”
月池微笑道:“我什麼時候騙過您?”實際騙你的次數,十個手指頭都數不盡。
朱厚照目中光彩流轉:“那裡頭所有的東西,都給朕置辦齊了?”
月池點頭:“您要什麼,就給您買什麼。”罷了,罷了,與其讓他去霍霍銀庫,被太監中飽私囊,還不如她來給,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
朱厚照握緊拳頭,盡量笑得不要那麼明顯:“咳咳,有的東西,親手做更有意義。你還記得,那件皮襖嗎?”
說起皮襖,月池就是頭皮一緊。她回京之後,蕭敬、楊廷和與楊慎都特意在她面前點過好幾次。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千萬别說漏了嘴。這事要是洩露出去,那可不是輕易能了的,鐵定是天塌地陷、地動山搖。
月池忍着牙酸道:“當然,必不會讓您失望而回。”
朱厚照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辦事,朕肯定放心,朕的尺寸,你都記着吧?”
月池:“……忘不了。”
晚間,劉瑾眼見他心情這麼好,忍不住問道:“爺,可是有什麼大喜事?”
朱厚照看着他,就想起了湯泉行宮:“圖紙出來了嗎?”
劉瑾忙道:“早出來了,隻是前些日子您正忙着,老奴不敢打擾,不若這就呈上來……”
他剛要走,就被朱厚照叫住:“不用了,叫匠人們都回去吧。”
劉公公:“啊???”
朱厚照想了想又道:“還有傳旨尚衣監,接下來的四季衣裳,從裡到外,也都不用制了。”
劉公公:“???!!!”
這又是犯什麼病了。他強笑道:“您莫同奴才說笑了,這些都不制了,您可穿什麼呢?”
朱厚照喜笑顔開:“你懂什麼,朕自有人養活呢!”
劉瑾鬧了半天才明白,原來是李越要送皇上宅子。他一邊罵李越狗東西,居然剽竊他的主意,另一邊又覺皇上實在是,讓人不知道說什麼好。他活了這麼大歲數,還是頭一次見到把吃軟飯說得這麼自豪的人……
而另一廂,月池一歸家,就開始翻箱倒櫃,将家裡的金疙瘩銀疙瘩,全部找出來。貞筠和時春面面相觑,皆不知道她葫蘆裡賣什麼藥。月池将前因後果解釋了一番,聽得貞筠柳眉倒立:“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你可是為他辦事,他倒好,還趁機獅子大開口,提起條件了!”
月池歎道:“算了,能用錢解決的事,都不叫事。怕就怕獅子的胃口越來越大,日後連銀子都不頂用了。”
時春按住她的肩膀:“别急,喂是肯定喂不飽的,可是咱們手裡,不還有鞭子嗎?”
月池眼中精光一閃:“是啊,如今鞭子已經起了頭了。”
然而,就在她準備歇息時,康海突然急匆匆地上門來。木門被他拍得轟隆隆直響,大福吃了驚吓,堵在門口汪汪直叫。
月池忙喝退了狗,迎了出來,康海不會無緣無故深夜打擾,不祥的噩兆已經像烏雲一般籠罩在她的心間。
康海一見她,就是腿一軟伏在地上。月池忙架住他:“哭什麼!天塌下來也有我呢。”
康海這才如夢初醒,他死死抓住她的臂膀,嚎啕大哭:“侍郎,我同敬夫一下朝,就去都察院監接馬先生,好不容易等到人出來,誰知等到的,卻是一具屍體!”
月池勉強定了定神,她連珠彈炮地發問:“人是怎麼死的?都察院怎麼說?可請仵作驗過嗎!”
康海哽咽着一一答話:“他們聲稱是病逝,說是馬先生本就年邁,一路被押解回京,又在獄中待了這麼些時日,早就有病在身。他居然就是在今日下午,痰迷心竅去的……”
月池眼前一黑,貞筠和時春顧不得回避,忙趕了出來,一左一右攙住她。月池回過神,擺擺手道:“我沒事。”
康海死死拽住月池的衣擺:“仵作也驗了,說沒有中毒毆打的迹象。可侍郎,不是下官無事生非,隻是這時辰未免太巧合了吧!”
月池看向他:“你懷疑有人暗害?”
康海眼中流露出憂懼之色,但還是咬牙道:“下官并非擅自攀咬,而是馬先生被江彬陷害之事,盡人皆知,這難保不是他,為了斬草除根,這才……懇請侍郎,徹查此案,還馬先生一個公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