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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貴極人臣 瀟騰 3356 2024-08-29 11:11

  即便是朕,也不敢去貿然動手。

  君主與勳臣、與文臣之間的關系是非常複雜的。就勳貴而言,皇室一直對勳貴委以重任,五軍都督府的掌印是勳臣,京軍主力十二團營的總兵是勳臣,漕運、兩廣、湖廣的總兵也多委任勳臣,就連雲南、甘肅等邊陲之地,也是由勳貴世代鎮守。

  此外,皇帝的親衛錦衣衛也多挑勳貴弟子擔任。世襲軍官在普通軍隊中也占據了半壁江山。皇室内部的冊封禮和祭祀禮也會要求勳貴出席。宗室貴女也多與世家大族聯姻。這些軍功貴族,早就與皇室建立了緊密的聯系。

  然而,有聯系并不代表二者之間的利益訴求始終一緻,歸根結底,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他為政要從公出發,否則就會國運衰頹,寶座不穩。可大部分勳貴經曆了這麼些代,早就忘記了祖輩反抗暴政的初心,他們事事都以私為目的,當皇帝舉措有利于他們時,他們就舉雙手贊成,一旦損害了他們的利益,那他們就會立刻拖後腿。

  就文官而言,這些經過科舉制選拔上來的儒家精英是君主統治的根基。他們對君主的忠心毋庸置疑,畢竟儒家最高理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中,必須要有一個聖君的角色。然而,忠心也不代表事事依從,他們中優秀的成員,一方面拿着綱常倫理、祖宗成法約束皇帝,一方面極力擴大文臣的職權範圍,他們以為自己是在為國盡忠,為主效命,但落在任何一個皇帝眼中都是大權旁落,必須要制衡。至于他們中卑劣的那部分人,則和勳貴、内臣一道,拼命以權謀私,以公肥私,将整個大明官場,攪得是烏煙瘴氣。

  在這樣的基礎上,君主對待勳臣和文臣的策略就勢必是依時、依地、依事而變,看似矛盾,可根本卻都是為了維護統治,拱衛皇權。就在正德一朝,三者之間的聯系就發了兩次逆轉。朱厚照初登基時,采取扶持勳貴,打壓文臣的策略,就連都禦史戴珊家的慘禍,也被他生生按了下去,就是為了維持文武制衡的穩定局面。

  可後來,高層文官們漸漸轉變了策略,他們願意扶持平民武将來掌控兵權,這又合了朱厚照的意,随着東官廳的設置、王守仁的大放異彩,皇帝又逐漸和文官靠攏起來,站到了世家大族的對立面。

  特别是這兩次,勳貴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在汝王世子一案中推波助瀾,在李越巡邊事中暗自運作,都是在削弱文官的力量,生生将文臣們往皇帝的船上推。這種時候,已然明白了烹小鮮之道的朱厚照,又怎會不抓住機會,把人綁在自己的車上呢?

  他一開口就表明了自己的善意,明面上的意思是他想保住王守仁,可其中的深意卻是他是願意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就連兵權,他也樂意和士大夫分享。

  他道:“幕後之人未免太小看朕的心兇了。漢高祖有言:‘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于千裡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饷,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朕若是連一王守仁都容不下,豈不是和隋炀之輩同流,亡國隻怕近在眼前,還談做什麼中興之主?”

  這裡提隋炀帝,是指炀帝殺薛道衡的典故。隋炀帝雖善詩文,可嫉妒心強,誰要是寫得比他好,他就要狠下殺手。當時司隸薛道衡的才華名重一時,隋炀帝就找了個事由殺了他,殺他時還問道:“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

  朱厚照此話一出,旁人還猶可,王華卻實在忍不住了,他撲通一聲跪下來,一張嘴已是老淚縱橫:“老臣鬥膽懇請萬歲,萬歲既知小兒冤枉,何不早還他清白,釋他出獄呢?”

  朱厚照見王華憐子情深,一時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心中竟然多了些真意。他忙将王華攙扶起來,口稱王先生:“先生須知,如今王守仁與謝丕呆在牢中,反而更安全些,一旦放出來,那時才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王華吃驚之下,一時無言。朱厚照道:“他們不将新政全部廢除,将力推新政的臣子全部殺盡,是不會善罷甘休的。諸位先生請坐,朕先給你們看一點東西,看畢之後,朕再與你們慢慢分說。”

  李東陽等人面面相觑,依次坐到了圓桌之上。朱厚照親自動手,将月池查探鹽政田賦的部分材料讓他們輪流閱覽。廟堂之上的這些老臣,縱有拳拳報國之心,可囿于洪武爺仕宦不得下鄉的政令,對于基層的情況實際了解得并不全面。此時一看,個個自然都是大驚失色。

  劉健的雙手都在發抖,他的眼中驚喜、震撼和憂慮交織,他怔怔地看着朱厚照,喃喃道:“萬歲……”他沒有想到,看似玩世不恭的皇帝,竟然私下會派人去查探民生民情。如若是孝宗皇帝做這樣的事,他們雖欣喜,卻不會激動至此,可換成這位小爺,正是因為對他沒有太多指望,一朝發現他居然還不錯時,才會喜出望外,歡欣若狂。

  五位老先生一方面為皇帝的用心所高興,一方面因這紙上的民情而發愁,一時真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神情反倒帶了幾分滑稽。

  朱厚照展顔一笑,他怔怔望着開得爛爛的碧桃花:“從小先生們都教導朕要做好皇帝,朕卻不以為然,蓋因朕自小生在宮闱之中,金奴玉婢,錦衣玉食,雖不至于問出‘何不食肉糜?’的蠢話,可對民間疾苦,真是一概不知。可後來,先帝為朕挑了李越做伴讀。朕是天之驕子,他是江南庶民。他在十三歲以前靠乞讨為生,饑一頓飽一頓,弄得渾身是病……”

  他眼中的傷感仿佛馬上要溢出來,他對着衆位老臣繼續道:“朕那時方知,原來有那麼多,和朕年紀差不多的人都在吃苦受罪。李越時常勸朕,為君者,享萬民之奉養,就要為萬民謀福祉。不能隻享受,不做事。朕于是就想,到底應做些什麼才好呢。先生們不是都講‘格物緻知’嗎?朕就派人去一查,結果就看到了這些。大明江山,明面上是四海升平,可皮下卻是千瘡百孔。而外頭,還有強敵肆虐,李越發回了加急文書,鞑靼小王子已然統一了蒙古,并且有意問鼎中原。如今年年大肆搶奪,就是為了厲兵秣馬,一旦準備妥當,就會揮師而來。”

  這如同一記重錘敲在大家的心上,王華和闵珪已是瞠目結舌,楊廷和等人則是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李越要重推保甲制,原來是嗅到了危機所在。

  朱厚照緩緩道:“這是内憂外患俱至。并不是朕無事生非,想要設立東官廳,而是京軍再糜爛下去,朕就真沒臉去見先帝了。”

  提及先帝,又是一張有力的感情牌。劉大夏和闵珪的淚水簌簌而下,四位内閣大臣也是眼眶濕潤,感念不已。

  朱厚照一臉怅惘:“可沒想到,朕本是好心,卻先後害了李越、王守仁和謝丕。說到底,還是朕無能啊。”

  這又是以退為進,他把話說了,旁人就隻會心甘情願說自己了。說到底還是動真心的人是輸家,這群老先生們甘願對朱明皇室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可朱厚照對他們卻不是全心全意,而是真假參半,馭下之道。

  衆位老臣都起身掀袍跪下,劉健哭道:“萬歲年少志高,是聖明天子,我等身為老臣卻是做事糊塗,如不是我等疏忽,朝綱何至于如此。”

  李東陽也哽咽道:“是我等之過,方使内外交患,黎民不得安居。老臣忝居首輔之位,真是慚負皇恩。”

  朱厚照忙将他們扶起來道:“這事哪能怪得了先生們。祖父為萬貴妃,先帝為太後,厚待貴戚,先生們也是有心無力。隻是如今,事已至此,變法已迫在眉睫,朕卻是有心無力……如無兵權在手,即便是朕,也不敢去貿然動手。”

  話說到這個份上,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東官廳必須保住,朝廷必須竭盡全力來使京軍煥然一新。隻有在這個基礎之上,内政的改革和外敵的肅清才有希望。

  李東陽心知肚明,這就如望梅止渴一般,魏武行軍途中,為督促士卒前行,謊稱前方有梅林,士卒聽罷涎水直流,即刻趕往目的地。士卒一直前行,難道中途不會心生懷疑嗎?隻是他們的身份和對王朝的忠誠,決定隻能相信罷了。他們在面面相觑中安慰自己,願意允諾,總比不願意允諾好,哪怕隻做到他允諾的十分之一,也不算他們這群老家夥白辛苦一場。

  武定侯等人怕是萬萬沒有想到,他們有心讓朱厚照知難而退,卻又為他添了助力。而在宣府,内閣一朝開始動作,月池就得知了消息,她明白,時候終于到了。她第二日就召集錦衣衛,下令要去城外郭家糧倉“取”糧草。

  這下連近來安分守己的劉公公都坐不住了,他和内官打交道,自然會弄到一張“護官符”,他瞪大眼睛問道:“你瘋了?那是武定侯家的産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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