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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貴極人臣 瀟騰 5078 2024-08-29 11:11

  你覺不覺得,那誰對你有非分之想?

  她隻思索了半個時辰,沒有頭緒後,便把此事撂開來。她倒不是相信朱厚照對她有多麼深重的情誼。對于帝王來說,即便是情深意重,也不影響他繼續利用。她笃定的是,朱厚照在大事上從來不會失了分寸。他花了三年時間才把她扶植起來,若無大錯,不會輕易舍棄她。再說了,若是影響了她的會試,丢得是他們兩個人的臉。所以,與其冥思苦想揣摩他到底是有深謀遠慮,還是出一時之氣,不如靜觀其變。

  想到此處,她便又投入到複習之中,再也沒有進宮一次。正德元年的會試也如期而至了。會試雖然也要搜身,但因為搜查都是舉人。朝廷禮重非常,就連動辄砍殺文人的洪武爺都說:“此已歌《鹿鳴》而來者,奈何以盜賊待之。”因為上級的寬宥,搜檢兵士自然不敢妄為,所以嚴密程度要低得多。

  而月池雖然被朱厚照所坑,無機會參加鹿鳴宴,可她早就是名滿皇都的紅人,在這些考場官員心中,隻怕比那些解元都要貴重得多,誰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因此她輕輕松松就混入了考場。她不由心中暗歎道:“時至今日,終于知道孟麗君是如何做上丞相的了,隻要自己表現絲毫不虛,在禮重文士的社會,又有誰膽敢冒犯。”

  重新修葺一新的貢院果然大不相同,雖然每位考生的座位依然被小格子分隔開來,可空間卻足足擴展了一倍大。此外,應試所用的文房四寶、桌椅的質量也提升得不是一星半點,堪為京城中等之家所用。月池微挑秀眉,她并不像其他考生那般驚歎不已,而是想到了兩淮鹽商的财力,這些錢若是刮下來充入國庫,該能有多好……

  很快,下發的試題打斷了她的思緒。會試的考試方式與内容同鄉試别無二緻,第一場考四書五經,第二場考論、诏、诰、表、判,第三場考時務策五道。隻是規格明顯高了一個檔次,不同于鄉試偏重地方,這次的試題就落腳于全國。不管由于重視經學,還是因第一場的批閱時間最為充裕,會試曆來偏重第一場經義是不争的事實。

  作為天子近臣的月池,雖然對于大明天下格局的了解,不知高出這裡的普通儒生多少倍。可她的經義之學,比起那些自幼苦讀,天資聰穎之輩,隻怕還是有差距,即便二三場答得不錯,也沒有太大的優勢。可這種憂慮,在看到今年的主考官是太常寺卿張元祯和左春坊大學士楊廷和時,就徹底打消。

  朱厚照八成是有意為之,楊廷和重實務,滿朝皆知,而他之所以在一衆文臣中獨得朱厚照的青眼,是因為他們的思維方式有相近之處,關注的要點大多數時也一般無二,換而言之,隻要順着他們平常的思路走下去,就不會有問題。隻要過了這場,就是朱厚照親自主持的殿試,更加是萬無一失。月池輕哼一聲,難怪試前敢如此作妖,原來是早有準備。

  她飛快地磨好墨,開始奮筆疾書。這三場相交于去年山東那次,明顯輕快不少。三天一過,她終于出了貢院,看到了等在門口滿臉焦急的貞筠和時春。貞筠拎起裙擺,奔上前扶住她,時春替她接過所有的東西。貞筠摸摸她的臉頰,心疼道:“瞧瞧你這,眼也凹了,唇也起皮了,趕快回去沐浴更衣,好好歇歇。”

  月池擺擺手:“比起上次,已是好太多了。”

  貞筠撇撇嘴:“上次那不是多虧……”她到底不敢說當今聖上的不是,隻得把話咽了下去。三人有說有笑,一同歸家,絲毫沒注意到停到一旁的華貴馬車。

  劉瑾度朱厚照臉色,開口道:“到底是嬌妻美妾,李公子真是好福氣啊。”

  朱厚照不知為何心底一片翻騰,似乎每次看到李越待那兩個女人的樣子時,他都覺不适。他皺眉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那些不過玩意兒罷了,算得上什麼福氣。”

  劉瑾道:“爺,這您可說錯了。即便是親兄弟,遲早都要分家。妻者,齊也,妻子才是相伴一生,最為重要之人。”

  朱厚照翻了個白眼:“你又沒有妻子,裝什麼明白人。”

  劉瑾被噎得差得嘔皿,他深吸一口氣道:“瞧您說得,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瞧李公子那歡欣愉悅的樣子,我們也瞧得出來啊。他什麼時候在宮裡笑成這樣過。”暗藏之意即,他什麼時候這麼對你笑過?

  朱厚照果然又被刺痛了。劉瑾對自己這位小主子的性情太過了解了。他的驕傲不容許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讨好旁人。對于不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之人,他才不會多費心神,不知好歹的東西,殺了就是了。在劉瑾看來,朱厚照對李越堪稱是掏心掏肺,盛寵無二,可在李越心中,他卻不知排到第幾位去了。今日将此事戳穿,朱厚照定會心生不滿。可就在劉瑾正洋洋得意間,就覺眼前身影一閃。朱厚照竟然下馬車叫住了李越。劉瑾如同吞了兩斤黃連一般,他在驚怒之餘,這才想到,這樣不識擡舉的事,三年前李越好像也做過一回……

  月池回頭看到了他,她的臉上的笑意如冰消雪融般褪去,就連貞筠和時春也是一臉戒備。朱厚照心頭怒意更熾,他自小到大,從來沒學過忍這個字,當即就要發作。可不能讓他在衆目睽睽下中鬧事,月池眉心一跳,急急走上前去,拽住他就走。

  這途中,她隻來得及給貞筠和時春一個抱歉的眼色。可就這個眼神,也讓朱厚照大為不快,他狠狠瞪了她們一眼,才同月池離開。

  在回去的路上,貞筠不知在心底把朱厚照罵了多少遍,這個吃飽了撐得沒事幹的皇帝,阿越都累成這樣了,他還要找折騰。時春明顯要想得多得多,她的心漸漸跌落下去。回家之後,她立刻關上了房門和所有窗戶,拉住貞筠道:“皇,我是說那誰。他對所有近臣,都是這樣嗎?”

  不待貞筠回答,她就回過神來,天底下哪有等臣子的皇帝。還有在驿站的那一次,朱厚照逃出去之後,卻沒有離開,而是選擇點火來救李越,按理說,這些天王老子,惜命惜得要死,怎麼會冒這種險。

  她的面色越來越白,按住貞筠低聲道:“他是不是個斷袖?剛剛他那個模樣,分明是、是嫉妒!”

  時春素來獨自住一間屋,為了避嫌,她幾乎從來不會和月池私下搭話,是以根本不知道她的秘密。而知道的貞筠則更加害怕,因為李越是貨真價實的女人,萬一皇帝動了那方面的念頭。她哆嗦一下:“不會吧,他們隻是一起長大,感情比較好。”

  時春翻了個白眼:“你會對你嫂嫂橫眉冷對嗎?”

  貞筠道:“當然不會了。”話一出口,她就明白,如果真是當兄弟,為何對她們不是愛屋及烏,而是橫眉豎目。

  兩人對視一眼,都吓得不輕。她們甚至打算出去找月池,誰知剛走了沒一會兒,就見香車寶馬馳來。月池面色如常下車,還同朱厚照招招手。

  貞筠和時春忙跪下見禮,朱厚照連看都沒看她們一眼,揚長而去。

  送走了朱厚照的月池,隻覺大松一口氣。她好生洗了個澡,換了一身幹淨衣裳靠在床上,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待到醒來時,已過去了一個多時辰了,屋裡隻有昏黃的燭火。她伸了個懶腰,剛剛偏過頭,就在貞筠和時春都坐在床前,目不轉睛地看着她。

  月池被吓了一跳,忙起身道:“你們,這是怎麼了?”

  時春不做聲,起身去廚房端溫好的粥。貞筠憂心忡忡地看着月池,半晌方道:“算了,你先吃完飯再說。”

  月池拍拍她的肩膀:“說嘛,你這樣,我連飯都吃不下去了。”

  貞筠蹙眉道:“可我怕我說了,你就更吃不下去了。”

  月池心思一轉,想到了唐伯虎近日的來信,問道:“是不是也有人找上你爹了?”

  貞筠一愣,搖搖頭:“不是,我爹那種人,骨頭比石頭還硬,誰還能在他哪裡讨好。我是擔心你!”

  月池訝異道:“我?我怎麼了?”

  貞筠抱住她的胳膊,在她耳邊輕聲道:“你覺不覺得,那誰對你有非分之想?”

  月池幾乎是一瞬間就明了她的意思,她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拍拍貞筠的頭道:“你想多了。”

  貞筠一臉焦急:“我才沒想多呢。你不覺得,他對你太好了嗎,遠遠超過對一個普通臣子,今天還在貢院門口等你。這,我這些日子讀書,從來沒在書裡看過這樣的事。我隻看過,張生半夜在自己的院子等崔莺莺……”

  月池看着她:“又看雜書話本了?”

  貞筠一驚,忙道:“我是在完成課業後才看的。”

  歸來的時春也幫腔:“别提那些有的沒的,他看我們的眼神明顯不對,分明是嫉妒。”

  “嫉妒?”月池越發覺得好笑,她道,“他畢竟年紀還小,對于玩具還有獨占心理,不足為奇。至于,他待我太好……這些都是有代價的。”

  貞筠緊張地看着她:“什麼代價?”

  月池輕松道:“這麼說吧,就算是拿刀切菜,也得把刀磨得光一些,快一些不是。他待我就如武人對名刀。”

  時春若有所悟,她問道:“那你對他呢?”

  月池一愣,蓦然笑道:“如行人對天梯。”

  他隻是她向上爬的一架雲梯罷了,為了讓腳下的路更穩當一點,她不介意在工作外再給予他多一點時間精力,可旁的,就想都别想了。朱厚照也不會如此不智,畢竟漂亮的娈童垂手可得,可有用的臣子卻是萬裡挑一。即便是先帝,都不會因張太後而完全成為戀愛腦,更何況是朱厚照。

  她略一沉吟就放下心來,大口大口地吃着粥,可當她再次躺在床上時,卻不由自主想起今日朱厚照的模樣。她挑了一輛最華麗的馬車上去,果不其然對上了一臉菜色的劉公公。而朱厚照在上車之後,卻露出懊惱之色。他清了清嗓子道:“考得怎麼樣?”

  月池道:“托您的福,還不錯。”

  朱厚照的目光在她面上一轉,忽而道:“就三天試而已,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趕快回去休息。”

  月池:“……”如果叫她上來就為這句話,怕不是有病。

  她點頭就要告退,剛剛動作,朱厚照就拉住她:“朕送你。朕早有先見之明,以你這小身闆,加上你們家吃得那些箪食豆羹,你一定熬不住,說不定走到半路就昏倒了。”

  這話說得,幸虧他是個皇帝,否則早被人打死了。月池也隻能謝恩,順便投桃報李一句:“您也要好生保重,瞧着您又憔悴不少,想是晚上不得安寝之故。白日不要久坐,還是多多練習騎射為好。”

  她隻覺朱厚照眼前一亮,他别過頭去輕應了一聲。兩人一路再也無話。

  那時疲勞過度,她并未多想,可因着貞筠那句話,她如今回想起來,也有些不安。不過她并不覺得朱厚照是動了龍陽之念,最多是太孤單了,近日她又未進宮,他一個人在偌大的紫禁城裡,一時無趣罷了。不過,這也還好。皇帝三個月的孝期就要過了,一過孝期,立刻就是選秀,趕快找幾位美人進來,填滿朱厚照的閑暇時間,那時也就無虞了。

  想到此,月池就放下心來,她還是想想殿試吧,雖說隻是策論,朱厚照也會給她一個過得去的名次,可她也得表現得名副其實,才不會招人閑話。她這廂是定下神來,乾清宮中,朱厚照卻在龍床上輾轉反側,他在疑惑:“朕莫不是吃錯藥了,居然下馬車去叫他?不對,出宮去貢院外,就是一個莫大的錯誤。”

  可他實在忍不住了。自那日見過王鏊後,李越就再也沒進宮來,一心隻想着功名,全然忘記了他。父皇才走了剛剛不到兩個月,他住在父親的宮殿裡,這裡處處都是回憶。而每遇到一件難事,他就禁不住想,如果是父皇在,他會怎麼辦。稍稍一動念,殘忍的事實又如尖刀一般劃過他的心口,父皇已經永遠離開他了。他成為了先帝,他卻當了皇上。

  他又想哭了。可是皇帝怎麼能像個娘們一樣成日哭哭啼啼。他想找人說話,談談他的父皇,可祖母與母親再也經不起刺激。她們畢竟隻是深宮婦人,經不起風雨。皇祖母大病一場,而母後,她已是形銷骨立。于是,他隻能對着一張張笑着的假臉,坐在天下的最高處,感覺寒意從骨子裡瘋長,凍得他瑟瑟發抖。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天下雖大,臣民萬千,能時時安慰他,能幫他一起分擔的,卻隻不過一個李越而已。

  他終于将李越放在了心中重要的位置上,可今天的所見所聞告訴他,李越卻并未如此對他。說不定,他連他的那個妾室都不如,說不定,這些日子他正在家裡紅袖添香,胡天胡地呢!

  他心頭火起,霍然起身,守夜的小太監被他吓了一大跳,忙問道:“萬歲爺,可是要起夜?”

  朱厚照不耐煩道:“端點水來。”

  一盅溫水下肚,他發熱的腦子終于清醒起來。他突然想起了李越臨走對他說得話,他還有幾分關心他的。李越不是溜須拍馬的人,他既然開口,那必定是出自真心。可這真心,未免太少了些。他眯了眯眼,是得再敲打敲打他了。想罷,朱厚照撲通一聲砸到在床上,壓被角的明珠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漆黑的夜晚裡,瑩澈無暇的寶珠柔光一閃即逝,仿佛少年的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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