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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貴極人臣 瀟騰 4370 2024-08-29 11:11

  她所期盼的政治理想,就能一步步實現。

  “江山,祖宗的江山還沒有安穩……”弘治帝掙紮着起身,朱厚照按住他的肩膀,“兒臣會讓它安穩的,大明的基業會穩如磐石,千秋萬代。”

  弘治帝欣慰地看着他:“父皇相信你。江山父皇就托付給你,其他唯一挂心不下的,就是你的母親。”

  朱厚照心中的不祥之感愈發濃烈,孰不知,弘治帝就是覺大限将至,故而打算提前将這些托付給他。弘治帝道:“她畢竟是你的生身之母,母子之間,哪有隔夜仇。”

  朱厚照此刻不願再惹他心煩:“母後有父皇看顧,隻會長樂無憂。兒臣也必定會好好孝順母後。”

  弘治帝顫顫巍巍道:“答應父皇,日後不論她做了什麼事,都不要虧待她。”

  朱厚照心頭一顫,應道:“是。”

  弘治帝這才洩了一口氣,他靠在軟枕上,緩緩閉上了眼睛。朱厚照一時心膽欲裂。他顫抖地将手伸到弘治帝的鼻下,感受到溫熱細弱的呼吸時,才松了口氣。此刻,他方覺裡衣粘在身上一片黏膩,原來已然濕透了。因着這一出,朱厚照心緒敗壞到了極點,又恰逢大經筵之日,他直接稱身體不适,拒不出席。

  月池待到了文華殿時方知此事,隻得對面色不佳的講讀官劉健緻歉,言說太子憂心萬歲龍體,已然數夜難眠,今日實在難以支撐,故而不能出席。這倒不全是假話,朱厚照眼底的青黑,的确是與日俱增。接着,她又托鴻胪寺官員收拾殘局。待到一切事了,月池方匆匆趕到端本宮,此時朱厚照已經喝了半壺葡萄酒了。他隻着寝衣縮在被褥裡,床上還有一隻小案,猩紅的酒液在玉壺裡波光流轉,瑰麗若霞。

  月池悄聲問焦慮的谷大用:“是皇後來過,還是萬歲又病發?”

  谷大用低聲道:“爺今晨去乾清宮回來之後就是如此了,想是那邊……劉瑾剛剛進去了。”

  月池會意,她并沒有如谷大用所願,直接入内與劉公公一較高下。而是在外靜靜等候,到劉瑾出來時,她方入内求見。二人擦肩而過,四目相對時,當真是火花四射。月池穿過隔扇門,朱厚照此刻已然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水晶杯随意丢在地上,醇香的美酒撒了一地。月池見狀暗歎一聲,她替他蓋好被子,将他裹得嚴嚴實實。朱厚照卻一下将被子掀開:“熱。”他如是含糊說,然後拍了拍床沿,示意她坐下。

  月池坐到他身側,他的雙頰一片酡紅,就連脖頸也是一片粉色。他呆呆地望着頭頂的真珠繡帳,忽而問道:“你爹,是不是過世了。”

  月池心頭咯噔一下,真是弘治帝出事了,她答道:“是。”

  “那他去的時候,你是何感受?”朱厚照側身望着她,眼中似有水霧氤氲。

  李大雄死時?自然是大仇得報,歡呼雀躍,她當即買了一背篼菜,擺了一桌宴席慶賀。當然,這話不能與朱厚照說。月池沉吟片刻道:“自然是傷心欲絕。”

  “那你爹死後,你是如何,如何……”他一時詞窮,月池卻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正常狀态下,父親都是孩子心中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朱厚照亦是如此,他對父親不僅有敬愛,還有深深的依賴。在即将失去父親時,他的心中不僅有失去親人的痛苦,還有對前途的茫然和忐忑。畢竟,再無人能替他遮風避雨,保駕護航了。這恐怕是這位驕傲的主子此生最軟弱的時候。縱然心如鐵石,他畢竟才十四歲。

  月池心念一動,這是她乘虛而入的好時機。内閣三公縱然名正言順,可朱厚照一直對他們抱有戒心,而宮中的太監倒是依附他而生,朱厚照卻始終對他們心存鄙夷。在他的心态徹底轉化之前,他既不會選擇向敵人尋求幫助,亦不屑向狗尋求安慰。至于張皇後,她早就将她的兒子推開了。隻有她,他在這段時間,能訴說、能暫時依賴的隻有她。她必須得把握這個時機,在他的心中紮根更深,不僅要在政事表現出可靠,更要在心理上給予他撫慰,唯有如此,才能獲得他全然的信任。影響天子,就能影響整個大明。她所期盼的政治理想,就能一步步實現。

  想到此,月池移到他身側,輕輕拍着他的背:“逃避不是辦法,唯有直面風雨,才能昂然挺立。”

  “風雨?”朱厚照嗅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他心頭既酸且澀,枕在了她的腿上,“我面前的風雨還少嗎?”

  月池替他摘下金冠,喃喃道:“您所見的,不過滄海一粟。”

  朱厚照仰面看向她:“你又知道了什麼?”

  月池垂眸:“沒什麼,是臣失言。”

  朱厚照霍然起身:“說。”

  月池目帶憐憫:“現下的情形,您還是多陪陪陛下,至于旁的,日後慢慢再清算也來得及。”

  朱厚照冷笑道:“你說錯了,現下的情形,正需要洩火的良藥,說。”

  月池面露為難之色:“那臣鬥膽,想請殿下移駕。”悲傷、憤怒,都能讓人失去理智,這二者夾攻時,無人能全身而退。她帶朱厚照扮成了小太監,去了鬥雞場。

  深秋夜涼,太監們都在燒得暖洋洋的屋内玩耍。當月池帶朱厚照掀簾入内時,刺鼻的酒味、煙味混雜的臭味撲面而來,險些将太子爺熏得暈過去,幾欲作嘔。月池也沒想到會是這樣,她急急在身上摸索出香囊,遞給他。朱厚照深吸一口,這才緩過神,月池心下十分擔憂,萬一他受不住,掉頭就走,這不就白折騰了嗎。誰知,他倒強忍下來,率先往裡走去。

  待二人都冷靜下來,環顧四周環境時,這才發現此地與賭場别無二緻。太監們三五成群坐在一起,有玩六博的、有打葉子戲的、有玩紙牌的,還有投壺、觸鈴的。叫好聲,咒罵聲,唉聲歎氣聲一時響成一片。朱厚照凝神一看,問月池道:“怎得桌上沒有金銀?”沒有金銀,拿什麼來賭?

  月池低聲道:“用欠條。”

  朱厚照嗤笑一聲:“這群窮酸東西。”

  他還在做夢呢,月池索性拉着他去搖骰子的地方瞧瞧。骰子在竹筒裡嘩嘩直響,兩方人馬都目不轉睛地盯着這小筒。待到竹筒落桌,揭蓋時,一方歡呼雀躍,另一方卻哀歎連連,拿起紙筆就開始寫欠條。朱厚照一看,有的寫得是杏花汾酒多少壇,有的寫得是纻絲多少匹,有的寫坤甯宮鑲金玳瑁镯一隻,甚至還有人寫端本宮沉香木如意一件。朱厚照短暫的震驚之後就是暴怒,他們竟然是拿庫房的儲存來賭!

  月池還在他身旁繼續解說:“輸多少,就回去偷多少。偷來先交給莊家,一道出去換成白銀,之後再分配。”

  月池分明感覺自己所牽得這隻手在發抖。這還不夠,她心道。她把他帶去了鬥雞之地。這裡竟然是整個賭場最安靜的地方。在圍欄之外,所有人都屏氣凝神,不敢發出一點聲響,影響其中戰士的發揮。而在圍欄之中,兩隻雞正在厮殺,一隻是渾身棗紅的大公雞,隻尾部有兩根修長的白羽,另一隻是一身純黑的小矮雞,隻有小巧的雞頭是暗紅色。隻見那大公雞縱身一越,如鷹嘴般的長喙就朝小矮雞的脖頸上啄來。小矮雞側身一躲,避開這一擊。月池分明聽周圍的人發出一聲低呼。緊接着,兩隻雞便在場地中你追我趕,那漆黑的小矮子,似是怕到了極點,隻顧着撲騰翅膀逃命,根本沒有回頭的想法。

  大公雞的主人不由嗤笑一聲:“我說,張老弟,你也是高升的人了,怎的拿這麼一個上不得台面的東西來賭鬥,你就不怕,丢了五千兩銀子心口疼嗎?”

  朱厚照擡頭一看,說這話的人分明是禦馬監太監錢喜,正是南京守備錢能的大哥。而被他稱為張老弟的,則是印绶監左監丞張誠。張誠不以為意道:“錢大哥,這可是我花千金從吐魯番帶回來的新品,還專門請高手貼雞。你先别得意地太早,先瞧着再說呗。”

  錢喜呵呵一笑:“那老哥哥我可就等着了。”

  話音剛落,小矮雞就殺了一個回馬槍,隻見它猛然回頭,豎起脖頸,對着大公雞的下腹就是狠狠一下。大公雞吃痛,尖叫一聲,怒火更熾,就似一道閃電似得沖上來。小矮雞卻又再次躲開,不知何時縮到了大公雞身後,又給了它一下,這次啄得卻是它的腳。大公雞吃了這一下,從空中跌落,連奔跑都有些跛了。這下,小矮雞才徹底發起如狂風驟雨般的攻勢,與它當面硬碰硬,一時雞羽亂飛,雞鳴陣陣。

  這些圍觀的衆人都咂出味來,黑雞雖小,卻腦子靈敏,居然懂得先激怒紅雞,再暗中偷襲的手法。錢喜也是一驚,笑道:“還真是老哥哥看走了眼了。看來,這新疆的的雞,真有兩下子。改明兒,咱也去弄幾隻回來耍。”

  幾千金的雞,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周圍之人也是一派司空見慣尋常事的模樣。朱厚照已然無心在看下去。月池眼見他拳頭攥緊,像是頃刻就要發作,忙使勁将他拖出來。

  在他們的背後,是山呼海嘯般的歡悅聲。月池回頭,原來是那隻大紅雞已然落敗了。太子就同這隻大紅雞一般,一直以為是勝券在握,誰知卻是……他不是不知道太監貪污,但知道與親眼目睹到底存在差别,一直以為是自己在逗狗,最後發現是自個兒在被狗耍的滋味也并不好受。月池早已打好了腹稿,如何攔住他的赫然而怒,然後将這股氣引到别的地方。可大大出乎她意料的是,朱厚照在更衣過後,面上就是一派和煦了,甚至還要了兩碗面吃。

  肥嫩的羊肉炖得一片酥軟,用牙齒輕輕就能撕下來,醬色厚重,濃香撲鼻,面條是手擀面,爽滑勁道,一入口就不由自主往下溜。太子要面吃,尚膳監總不能隻給他上碗面來,還搭配了幾樣鹵味和爽口的文思豆腐。朱厚照全部都吃光了,大大超過了他平日的食量。谷大用看得頭皮發麻,可對着朱厚照的笑臉,他反而比平日更覺害怕,一時兩股戰戰,更别提開口相勸了。其他人更是如此,大家都垂着頭,眼觀鼻,鼻觀心,裝聾作啞,不敢作聲。

  在太子就要再叫菜時,月池按住了他的手。朱厚照看着她也不做聲,燭火如霞,在他面上鍍上了一層暖色,卻沒給他的眼睛增添一絲暖意。谷大用此刻已然撲通一聲跪下告罪。饒是心志堅毅如月池,也不由虛了片刻,可她明白,若她此刻也退縮了,那麼一輩子都隻能做奴才了。她以格外強勢的姿态拉起了他,還催人去煮山楂麥芽茶來。事實證明,她賭對了,朱厚照并沒有生氣。

  他甚至比她想象得更沉得住氣。月池并沒有率先開口的打算,她能十年磨一劍逃出龍鳳店,還在乎等候片刻嗎?因着看鬥雞之事,宮門早已下鑰了,她隻能睡在南三所,與張奕進行久違的促膝談心。談到半路,朱厚照就來了。張奕看着門口一列宮燈驚得合不攏嘴。月池則微微挑眉,雖先前長進了些,但到底差一點兒。謀定而後動,知止而有得。思之不深,謀之不實。她可是苦思數日,方斟酌着采取行動,而他連一晚上都忍不了。天之驕子與江南庶民的差距,就在這裡了。

  朱厚照一進門,就把張奕趕了出去。月池瞧他,連冠都未帶,隻着大紅妝花銀鼠皮裡的常服就來了。兩人坐上炕,朱厚照就問:“你說當怎麼辦?”

  月池道:“殺不盡。去了鬼祟,一樣有北山道者。”

  朱厚照擡眼,咬牙道:“那照你這個說法,孤的内庫就隻能夜夜被迷奸了?!”

  月池:“……噗。”這個說法還蠻新奇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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