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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2章

貴極人臣 瀟騰 4504 2024-08-29 11:11

  即便李越之容堪比褒姒,皇爺也決不會做周幽王。

  在君主集權達到高峰的明代,皇上哪怕隻是身上掉下一根頭發,隻要他有心追究,都能在朝野引起軒然大波。更何況,他已經近十日沒有上朝了。在此期間,外朝除了李越,沒有一個人能在近禦前陛見,東廠和錦衣衛封鎖了整個宮禁,宮人和低位太監甚至不能随意地走動。

  二十四監的大铛們早就急成了一團亂麻,劉瑾拿着皇上的聖旨勒令他們安分守己,可随着時間的推移,他們卻越發懷疑這份聖旨的真實性。蕭敬兩眼凹陷,已是幾宿未能合眼:“先是李越病重,皇上見了他之後,緊接着就不起。如今,兩人都在乾清宮中,而我等竟不能近一步。這讓我怎能安心?”

  另一位老太監戴義早已是垂垂老朽,閉門不出,可碰到這樣的大事,他也不得不出了門子,聞言顫顫巍巍道:“你且莫急,劉瑾必有私心,可他的膽子還不至于大到謀逆。”

  李榮聞言也微微阖首:“說句不好聽的,咱們太監謀逆,滑天下之大稽。”

  他們早就人老成精,看得太明白了。宦官從一開始就沒有獲得政治合法性,他們即便掌握了權位,也沒有子嗣來繼承,這使得他們隻能對現任皇帝俯首帖耳,不敢越雷池一步。朱厚照的一舉一動,不僅關乎政局的穩定,更與他們的身家名位密切相關。這叫他們怎麼能不緊張呢?再加上,好歹有先帝和看着當今長大的情分在,于公于私他們都必須在這裡商議對策,采取措施。

  蕭敬道:“皇上的身子一向康健,脈案寫明的病因隻是風寒,要真是如此,這樣将養着也不是大事,壞就壞在,為何不允我們去陛見?”

  李榮道:“恐怕不是風寒那麼簡單,你們别忘了,萬歲是見了李越,才倒下。而李越聽說現在都昏迷不醒。咱們都在這宮裡呆了這麼多年,憲宗爺的舊事,難道都抛諸腦後了嗎?”

  他還記得,憲宗爺當日還在京郊祭祀,那時漫天都是大霧,他們這些下人見到這樣的情形,心裡都不由咯噔一下,皇帝來祭祀天地,如何會出現這等昏暗之景。果然,憲宗爺剛一回宮,宮人就來報說萬妃薨逝。他現在都記得憲宗爺的神情,他沒有落淚,也沒有叫嚷,隻是久久伫立在原地。左右都吓了一跳,哭着勸皇爺節哀。他就像被哭聲驚醒了一樣,拔腿就跑,直奔到了貴妃的靈前。而到了貴妃的靈前,他竟然也沒掉一滴眼淚,他隻是拿着梳子,細細替她梳理鬓發,描眉塗朱,一如生前恩愛時一樣。

  當時的周太後和王皇後早已驚得魂不附體,再也不敢說萬貴妃半句不是,隻是勸他以江山為重,善自珍重。可憲宗爺隻是望着她們,這才滾下淚來道:“兒臣不孝,萬侍長去,吾亦當去矣。”

  萬侍長是貴妃做宮人時,憲宗對她的稱呼。他們做了幾十年的夫妻,到了她去了之後,他又叫出孩提時的稱呼了。果然憲宗爺自此一病不起,不出數月就一命嗚呼,年僅四十一歲。

  此言一出,諸位大铛俱是變了顔色。有人接口道:“沒錯,如不是李越命在旦夕,皇後豈會那般失态,皇上豈會匆匆從皇陵騎馬疾馳而回。”

  蕭敬比其他人更為害怕,他作為皇帝近侍,更了解皇帝的狀況,也比其他人都更清楚,皇上因李越病了多少次,而在李越死訊傳來時,他嘔了多少皿。而其他人雖沒親眼得見,可到底在一個宮裡,如何沒有耳聞。

  這個猜測的确是最符合眼下的事态邏輯,因此所有人都信了八九成。戴義見狀歎息不已:“為了一個男子,鬧成這樣……實在是……”

  而此事劉瑾的作為,也有了嶄新的含義。皇帝如果真的病重,又不肯見外人,這時誰在他的身邊,都可以提名他的繼承人。誰能對他所說的皇帝的最後命令提出質疑?【1】

  蕭敬罵道:“這個刁奴,這是要翻天呐!混成東廠督主還不滿足,還想着做一個趙高不成。”

  他們開始商量對策,他們想到的第一個辦法,就是請張太後和夏皇後去見皇上。劉瑾他膽子再大,也攔不住太後吧。隻要太後和皇後前往照料,就不怕他一手遮天。然而,還不待他們動作,宮中就有了新異變,錦衣衛指揮使楊玉調動人馬,拱衛乾清宮,而宮中傳來一道命令,命皇庶子江彬入宮觐見。

  這個時候,皇帝的親衛守衛乾清宮,另一個手握重兵的大将要入宮觐見,事情的性質一下就發生了質的變化。再也沒人懷疑皇上的身體狀況,如果不是天子馬上就要駕崩,劉瑾怎麼敢這麼做?

  巍峨繁華的京都,驟然蒙上一層昏暗的色彩。新任的内閣首輔緊急召集閣臣,商量應對之法。這群一把年紀的老先生們,在雨水中哭靈數日,何嘗不是都病了幾日,沒曾想,剛一出門就碰到這樣的境況。謝遷如在夢中:“怎麼就到了這個地步!”

  王鳌亦歎:“早知當日,就應謝恩。”

  劉健年事最高,這次亦病得最重,可面臨這樣的情形,他卻是當機立斷:“元輔,應立刻入宮請見。”

  這是為了見到朱厚照,當面确認朱厚照的情況。可楊廷和思忖良久後,卻否決了這個提議,原因很簡單:“楊玉已與劉瑾沆瀣一氣,如我等入宮,豈非是要一鍋端了。”

  謝遷急急道:“那皇上的安危,難道就不顧了麼?”

  楊廷和道:“當然要顧,我們要請宮中大铛谒見太後,請太後下懿旨,一定要太醫會診,并将脈案傳閱我等。但我們不得不做兩手準備,皇上身邊,一定要有蕭敬等忠心耿耿的宦官侍奉。如若萬歲真的不起,屆時劉瑾矯诏,那麼我們才是真正再無辦法。”

  劉健補充道:“還得嚴令各大衙門,緊守門戶,如若藩王、邊将擅自離開駐地,就地擒拿,決不能容!”

  王鳌心領神會,他道:“我立刻轉答叔厚,還請元輔囑托都察院,命各地巡按禦史多多關注。”

  劉健也道:“我即刻去囑托兵部與五軍都督府,嚴守京營的動向。并囑托一清,看好九邊,絕不能有絲毫的亂子。”

  謝遷則道:“我這就想辦法捎信入宮。”

  内閣一動,京中大小衙門也跟着動了起來。而這樣的消息,通過各類渠道,很快就傳到了京都之外,向帝國四面八方輻射出去。許多人都開始蠢蠢欲動。

  李越惹來的仇恨不少,可皇帝本人招緻的仇怨更多。他所興的大案,所打的廷仗,所行的新政,都多多少少觸動了既得利益者的利益。很多人都悄悄樂見他的死亡,畢竟有這麼一個精明透頂又殺伐果斷的主子,壓在上頭,誰的差事都不好辦。可死了舊的,總得迎來新的,這個新主脾性如何,關乎所有人的命數。

  他們不願意讓以楊廷和為代表的一脈來決定新帝的人選,誰都想要一個傀儡以便掌控,可内閣天生就比他們站得高、離得近,若真挑出一個小孩子,那麼大事小事不都是楊廷和等人說了算,那又和現下有何區别。大家左思右想,倒不如堅持兄終弟及,選一個較為年長的昏庸之輩。屆時,他們隻要以利誘之,以色惑之,以玩樂迷之,還愁他折騰什麼新政呢?并且,對年長者來說,以小宗入大宗,隻怕更難接受,清流固守底線,不肯讓步,而他們卻不在意哪個皇帝一脈會斷子絕孫。到了那時,自有一番驚天動地的清洗。

  而部分藩王們更是蠢蠢欲動,《宗藩條例》大大約束了他們的利益,可他們沒有護衛,早已失去了抵抗中央的能力。他們過去迫切想通過賄賂皇帝的寵臣,來獲得更多的特權,可有李越攔着,這些人說什麼都沒用。這下好了,李越要死了,皇帝也要殉情了,天家隻能過繼了,這不正是釜底抽薪的天賜良機嗎?特别是憲宗爺一脈,擠破頭想讓自己的兒子入嗣。他們想得很美,先讓自己的兒子認孝宗爺做爹,等到兒子站穩腳跟後,再把爹認回來。

  這撥人通過張家的親眷,和壽甯侯、建昌伯搭上了線,通過劉氏家族、魏彬等人的親眷等等,和劉瑾搭上了線。劉公公看着這群不要命的人,心中積壓已久的畏懼,終于達到了頂峰。

  他在宅中枯坐了一宿。張文冕見此情景,憂心不已。他自出了這樣的事後,亦是頗覺不安。到了這個時候,也隻有他們倆能在一起商量商量對策。劉瑾看見他來,隻說了一個字:“坐。”

  張文冕歎道:“督主還是在憂心李越?”

  劉瑾往日總會将月池埋怨一番,可今兒他卻是張了張嘴,滿腔苦水倒不出,隻化作一絲苦笑。張文冕驚疑道:“難道李越真有那麼大的膽子?”

  劉瑾搖了搖頭,他的神态很奇異,有些想笑,又帶有嘲意,明明笑不出,卻又想努力擠出一點來。他道:“呵,李越。鬧到這個地步,你還覺得皇爺隻是為了一個李越嗎?”

  他們前期把絕大多數注意力都集中在李越身上,認為皇爺設這個局,固然有敲打官員的意思,但歸根結底還是為了李越。他畢竟是天子,他要真要想除掉一批人,何須廢這樣的勁扣一個謀反的名頭。當年殺那麼多人,誰又敢說什麼呢。也隻有李越的真心,值得他這樣迂回輾轉。

  所以,劉瑾在面對李越時,表現得極為狠辣,将朱厚照的話本演了個十成十。因為他知道李越的為人,吃軟不吃硬,遇強則強,遇弱反倒會心軟。皇爺越弱勢,越孤立無援,她反而會更加顧念往日的情分。李越果然因此糾結起來,他的心也落下了一半,覺得這場鬧劇很快就能落下帷幕。

  可沒想到,朱厚照接下來卻叫他召錦衣衛拱衛乾清宮。他這時就察覺到了不對。可他不能不從命,他隻能盡力安慰自己,那畢竟是李越,如果隻是光打雷不下雨,如何能唬住她。

  而在楊玉聽命把乾清宮圍了個水洩不通後,皇爺又真要求他,擇日召江彬入宮。在皇帝病重的時候,由一個宦官出面,召執掌一大京營的伯爵入宮。這樣的陣仗,要是隻用來試探一個女人的真心,未免也太離譜了些,離譜到隻有周幽王的烽火戲諸侯堪與之相提并論。可即便李越之容堪比褒姒,皇爺也決不會做周幽王。

  這時,劉公公就發現,恐怕是中計了。待到這無數奇葩,希望找上他,換一個皇帝時,他這種不祥的噩兆就達到了極點。他成為了一個魚餌,一個吸引魚兒前仆後繼來咬鈎的魚餌。而他宦官的身份,又為除掉這些魚,設置了一個極好的理由。在大明朝,自王振之亂後,要問什麼黨最容易倒台,倒台之後牽連最大,稍微通點文墨的都會告訴你,是閹黨。那時,他難道還能喊冤嗎,四處給人說,這些不是我想做的,我隻是奉命,想試試李越是不是真愛皇上。

  而這一切的打算,皇爺雖沒有明說,可卻連半點掩飾的意思都沒有。他笑嘻嘻地告訴他,他們要演的是一出破鏡重圓,可誰能想到,破鏡重圓的背景是一場兵荒馬亂呢?

  老劉這下是真的悔青了腸子,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自己的性命。他突然擡頭:“不行,我不能一步步等死,這一線生機,就隻能落在李越身上了。”

  張文冕聽罷他的掙紮,早已是面如死灰,此刻聽他這樣道,也不由歎息:“李越,事到如今,李越又能如何。你我都知,李越最大的王牌,是在鞑靼。可近日,我們的人探到消息,錦衣衛有一批人,往河間府去了。”

  “河間府?”劉瑾聽得頗為耳熟,突然恍然大悟,張彩之父正是河間府通判,他的家族久居河間!

  劉瑾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難怪之前要一直問,那個孩子究竟是誰所出,難怪還要給李越服安神藥,自個兒特地裝病,将她困在宮中。他對外還宣稱,李越是病重,他是因此而一病不起。”

  張文冕咬牙道:“那最後,李越是病愈還是‘病死’,不是皇爺一句話的功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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