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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貴極人臣 瀟騰 3735 2024-08-29 11:11

  三月之後,剛好是神童試舉辦之時

  角落裡的張奕驚恐地擡起頭,太子身旁的劉瑾也一時面色凝重。月池當然不可能說背完了,她躬身道:“啟禀殿下,臣奉梁先生之命抄閱此書十遍,至今尚抄了五遍,因而對前面的語句記得熟些,隻是後面的尚有些生疏,還望殿下寬限一些時間。”

  “是嗎?”朱厚照面上不動聲色,眼中卻閃過一絲寒光,他道:“把你抄得給孤瞧瞧。”

  月池聞言呈了上去厚厚一疊紙,朱厚照隻抽看了三頁,分别是第一頁、中間一頁與最後一頁,三頁上的字迹竟是一般工整,并未因抄到最後,就失去耐性。他定定地看向月池,仿佛重新認識這個人一般,隻見她眼觀鼻、鼻觀心,神色如常,隻是因連日疲累失去了最後一絲皿色。

  人明明長得不算礙眼,隻可惜,妍皮裹癡骨,嘉容藏奸心。三日之内遭三位大臣重罰,非但不羞不懼,反而勤加用功。雙手損傷至此,尋常人連筆都拿不穩,他還能堅持抄書,熟記在心。

  太子爺心道,這樣的毅力堅韌遠勝他那個蠢豬表哥百倍。這不是用遇險畏懼能解釋的,他已将利害與張奕細說,可這個蠢表哥還不是做不到豁出命來度此難關。這樣的心性,古往今來,恐怕也隻有鑿壁借光、囊螢映雪能與之媲美。可匡衡、車胤皆成學問大家,那麼同樣心性堅韌、自律如此的李越,怎麼可能是個繡花枕頭。

  朱厚照怒極反笑,他怎麼到現在才想到,這混賬是在藏拙呢?隻怪他因李越的一次失态就否定了他先前的判斷,以緻小瞧了他。不,也不算小瞧,太子爺不屑地想到,既然最開始藏拙,就該藏到底,而不該因畏死露了行藏,這下他隻會死得更慘。

  朱厚照嘲弄一笑:“一包草,看來對你這種人來說,好記性到底不如爛筆頭,從現在起,所學的每本書,你都抄十遍。”

  然後,他滿意地看到,李越的假面具裂出一條縫隙,眼睛裡的怒意似流星一閃而過,雖然轉瞬即逝,不過已經足夠他開懷了。隻是,看來還不夠,還不能吓得他跪地求饒,瑟瑟發抖。

  朱厚照想了想,又拎起月池一夜的辛苦成果嫌棄道:“還有,你這字未免太不堪入目了,無筋無骨,軟趴趴得就似毛蟲一般。孤就再賜你一個恩典,來人,辟一間房間出來,在牆上貼滿宣紙。日後,你就在牆上抄寫,去吧。”

  月池心裡咯噔一下,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要求。在牆上抄寫就等于是讓她懸腕懸肘,淩空書寫。《評書帖·執筆歌》有言:"懸腕懸肘力方全,用力如抱嬰兒圓。”這樣抄寫所消耗的氣力,足夠累到她半死不活,甚至廢了這隻手。

  如果說方才讓她抄書還有可能是太子一時興起,可是現在她幾乎可以斷定,她是得罪他了。她幾乎是一瞬間就想到了自己先時的疑惑,為什麼明明有東廠探子來過的痕迹,皇帝卻對她所露出的破綻隻字不提,原來是因為……派探子來的人竟然是太子。

  至于他在聽罷她背書後的發作,月池暗自心驚,估計将她先前的抗拒與今日的優異聯系到了一處,發覺她之前是在韬光養晦……到底是她今日表現得急切了些,可是她别無出路了,她隻能以勤奮做掩飾,漸漸将鋒芒展露出來,否則再拖下去,她不是被文臣活活打死,就是被皇室人為重病。她隻能賭一把。

  不過看來,太子并沒有立時取她性命的意思,雖然是想折騰她,但是這樣一來,更将一切掩飾過去,即便她日後才高八鬥,人家也隻會說她在東宮奮發圖強,而不會懷疑她先前是在藏拙。

  想到此,月池反而安定下來,她拱手謝恩,擡腳就告退。徒留朱厚照目瞪口呆,半晌方咬牙道:“好一身傲骨啊,連半個饒字都不肯說。好,好,好,孤倒要看看,到底是孤的威勢重,還是他的骨頭硬!把羅祥叫去看住他,若寫不完,不允他出房門一步,水米也不要給他!”

  劉瑾在一旁暗舒一口氣,他在看到月池所抄之文後也覺這是個硬點子,誰知因為太硬了,連太子都容不下,這下倒省了他的功夫。隻怕不用多久,這小子就要被丢到亂葬崗去了。

  端本宮的靜室内,羅祥的神色由最開始如看死人,到現在倒生了幾分敬佩不忍。每次當他以為他要堅持不下去時,他又再次站了起來,繼續開始寫,至此鮮皿已然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羅祥想到了好友谷大用之語,此人是王太監薦來的,又是如此寵辱不驚,刻苦好學,日後說不定能成個人物呢?既如此,倒不如結個善緣。想到此,他悄悄出去,剛拿了幾色點心和一瓶金瘡藥,正準備往回走時,就聽到正殿傳來動靜。

  他問旁邊的小太監:“是誰來了?”

  小太監戰戰兢兢道:“回羅哥,是徐首輔與李次輔來了!”

  羅祥一驚,竟然鬧到了這個地步,連一直卧病在家的内閣首輔都坐不住了。徐溥與李東陽這次是有備而來,早在來之前,他們就已經在内閣開了一次會。

  内閣位于午門東南角的會極門内一棟高廣嚴麗的小樓之上,其中包括閣臣的值房、文書檔案室等等。平日裡,三位閣老要麼各自在自己的值房裡辛勤工作,要麼偶爾到樓上的休息之所小憩,可今日早晨,他們竟然放下手中堆積如山的公務,齊齊聚到會客廳内。

  紫砂蓮鶴壺在風爐已沸了三沸,謝遷忙側身取下茶壺,将煮好的茶湯倒入杯中,這煮得是鳳凰水仙,香氣濃郁,茶湯紅豔。他取一杯遞給徐溥。徐溥雙眼中蒙上了一層渾濁的白膜,他想伸手去接,可朝的方向竟然是偏斜的。謝遷心下酸澀,他忙拉住徐溥的手,小心翼翼地将茶碗放進他的手裡。

  徐溥這才知,自己連方向都搞錯了,他苦笑一聲:“人老了,不中用了。”

  一旁的梁儲見狀也是驚痛不已:“元輔的眼疾,竟已惡化到了如此地步嗎?”

  徐溥擺擺手:“老夫今年已然七十二歲,已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豈止是雙目,髒腑之中亦早有疾患。比起負圖,老夫才是應當緻仕之人。”

  禮部尚書劉健道:“您乃國之棟梁,中流砥柱,朝中哪裡能離得了您呢?”

  徐溥歎道:“可惜,殘破之軀,恐難為國盡忠了。老夫已向聖上遞了辭官折子,請乞骸骨返鄉,想必答複就在近幾日了。”

  此話一出,四座皆驚,謝遷不由道:“您怎的突然做此決定?”

  徐溥道:“哪裡是突然,老夫早有歸田之意,數月前就想請辭,隻是那時聖上執意斬殺李大雄,負圖因此緻仕,六部尚書更替,朝政正值不穩之時,老夫自覺身為元輔,豈能在此時離開,故而勉力強撐罷了。現下卻是再也撐不住了……”

  王鏊如鲠在喉,他想說,現下朝中也是暗潮洶湧,離不開您的輔弼,可看徐溥如風中殘燭的模樣,他也将話咽了下去,隻聽徐溥又道:“隻是,在離開之前,老夫必有一言相勸。”

  衆人皆說:“洗耳恭聽。”

  徐溥面色一沉,重聲道:“叔厚、濟之與希賢這三日所為,實是太過,有違臣節。”

  被點名的梁儲、王鏊與劉健皆是一驚,梁儲道:“您所指的莫不是責罰李越與張奕之事?”

  徐溥道:“正是。”

  劉健的性子既剛且直,他道:“元輔恕罪,下官實在不知,師教徒,有何不對?”

  徐溥道:“你若真是盡心管教,老夫怎會有半個不字。隻是,這三日來,你又教了多少聖人之言?無非是因對聖上、太子不滿,故而拿兩個孩子做筏子。”

  劉健的臉一時漲得通紅,王鏊道:“元輔容禀,皇上、太子無故出此亂命,必有緣由。若不是李越巧言令色,張家以裙帶攀附,怎會如此?這二人委實算不上無辜。”

  梁儲接口道:“尤其是李越。下官罰他,也是因他學問太差。”

  徐溥道:“那你們可料錯了。李越未必想入宮來,受你們的無端指責。”

  李東陽點點頭,又将蕭敬所言李越勇救無辜弱女,弘治帝的真實打算說了一遍,聽得衆人目瞪口呆。

  梁儲不解道:“可是,為何此人還留在宮中?”

  徐溥道:“這是太子之意,陛下言說,太子認為因身份之故,接近他的人都别有所圖,唯有此人堪稱正直,雖然學問差些,但勝在人品,難得投緣。太子還允諾,必會痛改前非,從此勤學好問。我等費心選伴讀,不就是為了讓這位活祖宗步上正道嗎,這本是一件大好事,隻可惜……”

  王鏊明白徐溥的未盡之意,他慚愧道:“因為我等太過莽撞,以緻局面無法收拾。”

  劉健道:“既如此,聖上為何不直言,反而頒發中旨。不經鳳台鸾閣,何名為敕?”

  李東陽道:“想是怕群臣反對,不可收拾。未曾想到,這樣一來,一樣會引起大家的不滿。此事元輔亦勸誡過聖上,聖上也欣然納谏。現下,就是該讨論如何收場的問題了。某雖也不贊同這二人入宮,但事已至此,總不能讓朝野内外繼續看天家的笑話。主憂臣憂,主辱臣死。”

  這一番話更是說得三人心如油煎,王鏊道:“下官愚鈍,不知元輔有何妙計?”

  徐溥道:“你們三人先上奏謝罪。三月之後,剛好是神童試舉辦之時,那時就讓這二人與各地神童一道在奉天殿中當着文武百官的面應試。若證實其才學不錯,此事不就就此揭過了嗎?”

  劉健瞪大雙眼:“張奕也就罷了,可是李越,下官恐三月時間尚短,懇請元輔再寬限些日子……”

  徐溥道:“不可,你們皆是飽學之士,多加用心也就是了。”

  三人理虧在先,隻得應下。徐溥說動了下屬,便動身來勸罷課的太子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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