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和惱怒在他心中翻騰
雖然很辛苦,但月池還是大緻實現了她離京時的目的,她成功避開一場激烈的君臣厮殺,還獲得了朱厚照的更高層次的認可。在朱厚照一方,月池又一次展現了她的前瞻與“忠心”。
朱厚照成立東官廳,整頓軍屯,一方面是為了提高自己對于軍隊的掌控權,訓練精銳,另一方面則是為了查處貪污挪用軍費,實現節流。而月池外出查探田賦和鹽政,更多是為開源。軍隊本來就是吞金獸,碎銀機,特别是朱厚照打算用火器來逐步武裝孱弱的軍隊後,銀子就花得更多了。
光靠改革節流和劉公公貪污腐敗遠遠不夠,開辟新的财路是遲早之事。月池敏銳地看到了一點,願意冒着極大的風險去探路,回來悉數禀報。大明開國百年,“忠心坦誠”到這個份上的臣子,一隻手都能數得出來。朱厚照不可能不被打動。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對還在折騰的劉瑾更覺無語。
他道:“你放心,朕有言再先,你若有事,第一個尋他問罪,他即便探出端倪,亦不敢壞事。”
月池挑挑眉,她似笑非笑道:“劉公公這樣的聰明人,怎會自己出頭,一定會将此事推給别人,把自個兒摘得幹幹淨淨。臣死倒不足惜,隻是若壞了您的大計,再要找機會,就難得多了。”
朱厚照仰頭躺在了大狼皮褥子上,硬硬的毛紮得他臉疼,忙又坐了起來。他道:“嘶——不必說這些,就算不壞朕的事,朕難道就不管你了?朕對劉瑾素來是隻問結果,不管緣由。你怎麼還使這個,朕這些日子打了一張老虎皮,正好給你用。”
月池得到了滿意的答案,她終于暗松一口氣,緊繃的肩膀也漸漸放松下來,吃了一口鹹櫻桃泡茶,道:“臣沒有睡老虎皮的福氣,隻求别給老虎吃了就行了。”
朱厚照被她逗得一樂:“你這會兒又知道怕了?”
月池心念一動:“草野之中,老虎之多,即便是武松見了,都要心驚膽戰,更是臣。臣擔憂的是,咱們即便拿到了證據,卻也無力去除虎,到最後還是隻能打幾隻小蒼蠅。”
朱厚照同樣神情凝重道:“需緩上一緩,咱們手裡的籌碼,還不夠。”
月池道:“可要賺得籌碼,不還得要本金。依臣看,藩王宗室的确有些過了,何不以魚肉鄉裡、欺男霸女的罪名,問罪汝王府。若能收回汝王手中的一千引鹽引,也可解燃眉之急。”
藩王榮養太過,如朝廷要出手,他們毫無還擊之力,比起手握實權的勳貴來說,他們要好對付得多。
朱厚照卻十分不贊同,他目露驚愕:“汝王畢竟是先帝的親弟,朕的親叔父。朕豈能放過臣下,去動自家人。”
月池心道果然,但她想到了俞潔,還不肯死心,她道:“可正因是自家人,宗室才應更體恤您才是。汝王明知朝廷艱難,卻還大張旗鼓地招募鹽商,以緻私鹽泛濫。世子更是十分妄為,百姓苦不堪言……”
朱厚照卻不耐聽下去,他擺擺手,意思是換個話題。月池眼前劃過俞潔的笑臉,她破天荒地再一次開口:“可您不動宗室,軍費又從何處去取呢?”
朱厚照眼中劃過一絲訝異,他看向月池的目光帶了些審視:“宗室也分遠近,大可從太祖一脈開始,最不濟還有長公主和公主們。”
月池一時心灰意冷,先遠親,後女兒。汝王既是近親,又是男性,隻怕無論如何都算不到他頭上。她正思忖間,朱厚照的臉卻突然湊到她眼前來,她被吓了一跳,立刻後仰。
她道:“您這是作甚?”這都幾個月了,他不會還記得那檔子事吧!
朱厚照道:“怎麼,汝王府真是在衛輝鬧得天怒人怨了,讓你這個巡案禦史都要再三彈劾。”
月池遲疑道:“臣隻是因民生實感觸目驚心……”
朱厚照道:“民生?朕看是為那個俞氏吧!你這個憐香惜玉的毛病,究竟什麼時候能改?當年為了方氏,頂撞父皇,如今為了俞氏,又來尋朕。你就不怕,找了朕,反而讓那個傻子死得更快嗎!”
嫉妒和惱怒在他心中翻騰,他在想,難道他連一個傻子都比不過。李越甯願跟一個傻子共赴巫山,都不跟他試?
月池悚然一驚,她知曉自己做得太明顯,已經讓朱厚照心生懷疑了。她道:“您多想了。蒙您的恩典,以臣今時今日的官位,要何等的沒有,何必去争一個癡女。”
朱厚照道:“那可未必,你許是起了恻隐之心,覺得一個孤女,又是傻子,在王府裡舉步維艱,所以想把她救出來。對不對?”
隻是瞬息間,月池心中就轉過了千百個念頭,理智和情感在劇烈地博弈。情感告訴她,如果連她也放棄了俞潔,俞潔隻怕半生凄涼。可理智卻如錐子一樣鑿着她五髒六腑。即便她不放棄又怎樣呢,她隻是一個四品官,即便她不顧一切,也不可能擊潰皇帝的親叔叔。她已經盡力了,朱厚照不會幫她,她無計可施了……
她應該像放棄時春的兄長和同鄉一樣放棄俞潔。可在她定下心來準備開口時,她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如若她也隻是一個尋常的明朝女子,下場或許與俞潔别無二緻。這就是可悲、可憐又無能的女人。
她對朱厚照揚起臉笑道:“臣豈會為區區一婦人而冒犯天威。”
朱厚照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方冷笑道:“好歹你還知懸崖勒馬,輕重緩急。感情用事的人,永遠成不了大事。”
月池起身,她深深彎了腰,應道:“謹受教。”
伴君如伴虎,官場上不過是小虎,坐在她身前的,才是真正的大虎。她明白自己又一次從虎群中逃生,能夠再升一級了。她隻有二十歲,就做到了三品的副都禦史,升遷速度之快,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她才穿了幾次的雁子補朝服隻能被壓在箱子底,又換上了孔雀補的大紅貯絲。
她看着西洋鏡裡的頭戴烏紗,腰束金花帶的青年,陌生感像洪水一樣仿佛要将她湮沒。她突然想到了莊周夢蝶的故事,或許這隻是一個夢,或許她還能醒過來。醒來之後,她還是在二十一世紀,忙忙碌碌、快快活活。她伸出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可直到掐得胳膊出皿,她睜開眼,觸目所及還是古樸秀雅的陳設。她看着鏡中的自己,幽幽歎了口氣,忽然莞爾一笑,既然回不去,那就好好享受權勢帶來的快感吧。
她已經在朱厚照那裡過了明路,可以招攬組建自己的班子。京城都是人精子,隻要她露出一點兒消息,就有大把的人像嗅到蜜的狂蜂一樣湧上來。其中不乏一些伶俐人,能捧得恰到好處。其中一個就是吏部文選司郎中張彩。
張彩身量八尺,皮膚白皙,須眉蔚然,他見月池時,并沒有着公服,而是頭戴高冠,穿一身鴨頭裘。所謂鴨頭裘是用熟鴨頭上的綠毛皮制成,日光一射,端是金翠奪目,光彩照人。僅憑這一身打扮,月池就能記住他,更别提他還善于詞辯。
他初見月池時,并不談政務,反而多提及美食和各地風土人情,說得繪聲繪色,幽默風趣。饒是月池隻是想試試他的斤兩,也漸漸聽入了神。而隻要她微露疲态,張彩就立刻告辭,渾然不似旁人糾纏。這讓月池對他的印象頗為不錯,且不論人品如何,這至少是個聰明人。在官場上,有時愚蠢比惡德更為緻命。
但她不能隻找一個交際能手,她還需要一些能吏。于是,一些悶頭做事的老實人也得到了面見李禦史的機會。這讓底層官吏更加意動,如能攀上李越,可比等戶部考評要快捷得多。于是,月池每每乘轎外出,都有人不停地攔轎,往轎子裡遞名帖,同時還大聲報出自己的籍貫和優點,希望能得李禦史青眼。
這般的盛況,落在又挨了闆子的劉公公眼裡,他是又嫉又恨又怨。
朱厚照見了月池之後,就召他入宮。劉公公穿得光鮮亮麗,可還沒進乾清宮,就被拖去暗室裡挨了二十闆子。
劉瑾隻驚斥了兩聲,沒人搭理之後就回過神來,他怎麼又得罪皇上了!正苦思冥想時,幹巴巴的屁股上就挨了一記。盡管行刑的太監不敢下死手,可劉瑾畢竟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打完二十闆子之後,他癱在地上,渾身發抖如爛泥一般。就這樣被拖到了東暖閣裡。
劉瑾一到了朱厚照面前,立刻強撐着起來磕頭。朱厚照直到他磕了腦門發青,才問道:“近日各地可有什麼動靜?”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聽得劉瑾頭皮發麻,他磕磕巴巴禀報:“雲南……”
隻說了兩個字,朱厚照就道:“再打!”
劉瑾吓得寒毛卓豎,忙道:“萬歲恕罪,是、是河南衛輝,出了命案……奴才有罪,奴才罪該萬死,奴才馭下不力。汝王府中的探子,明知世子有意對李禦史的意中人動手,卻并未阻攔。”
朱厚照拍桌大怒:“什麼意中人!明明沈氏胡亂攀扯,你還敢在朕面前胡言。”
劉瑾道:“皇上容禀,俞氏與李禦史一路同行,的确親密。您若不信,大可把随行的錦衣衛叫過來查問。汝王世子先看上李禦史本人,被李禦史躲過去之後,王府長史怪罪俞家。俞家便獻出俞氏,誰知又被俞澤攪黃,王府長史因而不忿,密報世子。世子大怒,派人追殺俞家。”
朱厚照道:“此事先撂到一邊,朕問你,俞澤何在?”
劉瑾道:“他想來已經斷氣,奴才即刻差人帶屍體回來!”
朱厚照道:“果真?”
劉瑾滿頭大汗道:“千真萬确,奴才就算有熊心豹膽,也不敢犯欺君之罪啊。”
朱厚照悠悠道:“很好。老劉,是人都有小心思,可不該伸爪子的時候,就當把爪子收好,否則朕就隻能另選一條好狗了。”
劉瑾低頭道:“是是是,奴才牢記在心,牢記在心。”
可在低頭的一瞬間,他眼底劃過一絲怨毒,李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