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既是大閱之禮,也是謝師之禮。
《明史·禮志》有雲:“親征為首,遣将次之。方出師,有禡祭之禮。及還,有受降、奏凱獻俘、論功行賞之禮。平居有閱武、大射。”皇帝親自參加的京師閱兵典禮被稱為“大閱”,是最為隆重的軍政之禮。
在洪武至永樂年間,大閱之禮經常舉行,往往是在皇帝禦駕親征之前,由皇帝親自檢閱軍隊。但随着重文抑武的加劇,皇帝們的體格也一代不如一代,閱兵禮在朱厚照的爺爺憲宗爺時,一共就小打小鬧地舉行了三次,其中還有兩次,都是在西苑辦的。在父親孝宗爺在位時,更是一次都沒有舉行過。而正德爺登基後,他破天荒地說要辦了,而且不是在西苑裡湊合來一場,他是要去近郊大辦。
這可難壞了衆人,在朝會上是衆口一詞,都說沒錢,沒有必要搞這些繁文缛節。
朱厚照看透了他們的心思,他道:“朕也知曉國家艱難,太倉空虛。先帝在時,朕便主持削減宮中開支,這些年來不論是兩宮千秋還是朕的萬壽,都以簡樸為主。怎麼,即便如此,還是連一場大閱的銀錢都湊不出嗎。唉,那朕明日就隻喝粥果腹罷了。光祿寺卿來算算,朕喝多少天粥,能勉強湊夠這閱兵的銀錢?”
這種混不吝的話,古往今來也隻有他能說出口,雖說大家都知道,他是絕不可能隻喝粥的。可他這話既然說出口,就算是裝樣子,大家夥也不能直挺挺立着了。百官都齊齊跪下,言說萬萬不可。光祿寺卿更是一個頭兩個大,這不是在談大閱嗎,怎麼會扯到他頭上來。
他忙伏地道:“聖上萬金之軀,又正值壯年,怎可如此損毀,叫臣等委實良心難安啊!”
他忽覺恍然大悟,萬歲一定是又嫌棄光祿寺既花錢多,飯又做得難吃了。萬歲做太子時整頓宮廷财政,也一并好好敲打了光祿寺,問他為何開國時每年都隻需十來萬白銀,如今每年卻要花上三十萬之多。八千多名廚子做得飯,連經筵上的臣子都吃不下,隻能去喂飽仆從。聖上還責罵他道:“這就是身為小九卿做得事,連尋常管家都不及?”
他那次被唬得日夜難安,回去好生整頓了一番,将廚子裁到了六千名,又少貪錢送禮,将花費壓到了二十萬白銀左右。看來這還是壓得還不夠。
他忙道:“萬歲恕罪,萬歲恕罪,微臣定當竭盡全力,好生整頓寺内财務。還請聖上千萬保重龍體才是。”
朱厚照高居寶座之上,手下的蟠龍扶手輝煌奪目。他道:“鞑靼連年犯邊,殺我軍士,害我百姓,朕為天子,不能庇護子民,連閱兵練兵的銀錢都拿不出,叫朕還有何臉面保重自個兒。”
文武百官的頭伏得更低了,從内閣首輔和勳貴武将開始,都在一一請罪。《國語》有言“為人臣者,君憂臣勞,君辱臣死。”皇上若一味強逼,他們還可直言勸谏,可他如今竟然學會了以退為進。皇上這樣說來,他們若再想不出法子來辦大閱,便是既不能抵禦外敵,又不能侍奉主上,日後史家工筆,豈不是滿紙的庸臣。
可若要辦大閱,也是件難事。戶部提出,他們需要籌集資金。禮部尚書表示《大明會典》和《大明集禮》都沒有先例可行,種種儀制需要禮部再重新商議。工部尚書請旨是不是得修個觀軍台,再整修道路,鎮遠侯和王侍郎也表示東官廳演練方陣、騎射也需要時間和精力。這一起了一個頭,就有遙遙無期之态。
朱厚照聽得逐漸皺起了眉,可不能這個樣子,這拖字訣一起,說不定要到明年去。他多次督促加快進度,最後還是新入閣的東閣大學士予以了解決之道。
楊廷和道:“我朝太祖皇帝有言‘刃不素持,必緻皿指;舟不素操,必緻傾覆;若弓馬不素習而欲攻戰,鮮不敗者,故使汝等練之。’今聖上秉承祖訓,行大閱之禮,也是為督促衆兵士勤加演練,不堕先輩之雄風。即如此,何不免去繁文缛節,以演兵對陣為重,一來避免靡費,二來激勵士卒。”
這番話正說到朱厚照心坎上,他本來就隻是借大閱督厲衆軍,敲打各級将官而已,朝廷窮成了這樣,他也不忍将軍費花在這些虛事上。因此,他聽罷之後,龍顔大悅,索性就讓楊廷和牽頭來主持大閱事宜。楊廷和領命後,果然辦得妥妥貼貼,讓朱厚照都暗道:“提楊先生入閣,委以重任,果然是明智之舉。”
到了大閱當日,朱厚照難得高高興興地早起,在侍從的服飾下着戎服。隻見他頭戴抹金鳳翅盔,身上内着五彩雲龍紋窄袖袍,外罩魚鱗葉明甲。這罩甲精細非常,前兇有赤金雲龍裝飾,兩肩也有金色獸頭肩甲。他多年習武,身姿挺拔,又是身居高位,氣度非比尋常,穿上這一身,再佩上腰刀、箭囊,盡管前些日子因病瘦了不少,也不損他雄姿英發之态。
他在落地穿衣鏡前轉了兩三回圈,左右都止不住地誇贊:“聖上威武如此,真乃我朝第一美丈夫!”
第一美丈夫?朱厚照面上笑意一僵,他斥道:“朕又不是那虛有其表、倔頭倔腦的小白臉,要臉蛋作甚,沒得讓人恥笑。”
那小太監一愣,忙自打嘴巴道:“是是是,是奴才說錯了,萬歲是、是滿腹真才實學的,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打得鞑靼人,滿地找牙……”
朱厚照聽這沒頭沒腦的話不由笑罵道:“行了,大喜的日子,朕不想見皿。下去吧。”
語罷,他就騎上他的棗紅馬,在官軍簇擁下,直奔長安左門,一路上钲鼓齊鳴,好不聲勢浩大。按理說出了皇城,就應封鎖道路,讓百姓回避。但正德爺覺得,應該讓京城百姓都瞻仰他的天顔才是,于是他不顧群臣反對,允許百姓夾道歡迎,在樓宇中觀看。
一時之間,鮮花滿天飛舞,歡呼聲一重比一重高亢,朱厚照單手牽馬,一路都在揮手。從長安左門到安定門這一截路,竟然生生走了一個多時辰。等到了閱兵場後,武将是戎服跪迎,文職上官就是一身大紅便服。待朱厚照坐進了禦幄後,大閱典禮就正式開始了。
禮部議出的流程是先是陣型操演,再依次閱射、閱火器。但他們沒想到的是,每一流程,皇帝本人都要親自摻和進去。李東陽等老臣正立在看台下,忽然之間,眼前的走方陣的将士都開始動起來,一時隻見塵土四起,旌旗烈烈。一群老大爺,老眼昏花,半晌都不知發生了何事,就聽閱兵場中央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列六花陣!”
随着帥旗的指揮,士卒在短暫的驚慌後,飛快奔到相應的位置上,在一陣兵荒馬亂後,終于成了陣型,外側形成了六個方陣,而在方陣中央是一個圓陣。六個方陣圍繞着一個圓陣,就好似六朵花瓣繞着花蕊一般,六花之名由此而起。
這是唐時大将李靖的創制,堪稱是将帥必學之陣,在場的許多武将也認了出來。
陽武侯薛倫與西甯侯宋恺素來對鎮遠侯顧仕隆任總兵官一事嫉恨交織,這方陣突然變動,他們料想必是顧家小兒有心在聖上面前賣弄。陽武侯薛倫不屑道:“雕蟲小技,也敢出來獻醜。”
西甯侯宋恺正待和他一起譏笑時,忽然瞥見了大陣中央的一點金色,他定睛一看,忙緊緊捂住薛倫的嘴。薛倫被他按得一個趔趄,忙道:“怎麼了,你有病啊!”
宋恺急眉赤眼道:“快閉上你的狗嘴吧,那是皇上!”
什麼!薛倫忙扭頭一瞧,隻見大陣中央那人,頭上紅纓飄舞,身上金甲燦燦,手中的帥旗舞得虎虎生風,果然是朱厚照本人。他脫口而出道:“真是萬歲!”
這樣的驚呼上在群臣中此起彼伏,最終交彙成了山呼之聲。“萬歲萬歲萬萬歲”,響徹四野。劉健甚至抹起了眼淚:“本以為萬歲成日是嬉遊,未曾想,竟然真個是習了領兵之才。”
李東陽和謝遷也是一臉欣慰,激動得手都在發抖。大家夥都是教過皇帝讀書的人,被他折磨到,隻要他肯多背一頁書,都能歡喜好幾天。如今他不僅多讀了幾頁書,還學會了排兵布陣,瞧着像個正經人了,大家當然是欣喜若狂了。
朱厚照其人,按民間俗語,就是傳說中的“人來瘋”,人家若誇他一兩句,他就越發要賣弄起來,但人家若不誇他,他就要賣弄到被誇為止。大臣們熱淚盈眶的神情落在了他眼中,他笑着道:“都是諸位先生教導有功,列位臣工輔弼之勞。今日既是大閱之禮,也是謝師之禮。”
不論是文師傅,還是武師傅,嘴上說不敢,心裡卻是甜絲絲。是以,接着皇帝親自去射箭,親自去開火槍,親自去點火炮,他們也不好意思像往日一樣相勸,而是鼓掌鼓得震天響。
結果,鬧到晚上,好幾位老大人回去就發了高熱,而蹦跶了一整天的朱厚照,罩甲内的錦袍都濕透了,在馬頭上迎風一吹,回去又開始咳嗽。
離開京城去宣府的葛太醫是叫苦連天,可留在紫禁城的王太醫日子也好不到哪裡去。萬歲這病因憂心疲累而起,本該寬心靜養,可他倒好,一有起色就開始折騰,是以病情翻翻複複好幾次。兩宮太後已經急得多次責罵,王太醫也拿出了十二萬分的本事來,可聖上不聽醫囑,這病如何能根除。
就連給他把脈這會兒,他都在說話:“朕問你,上次朕叮囑你的事,辦得如何?”
王太醫一愣,他回過神來低聲道:“都辦好了,臣都是取上好的藥材配成丸藥,給禦史夫人送過去了。”
朱厚照微微阖首:“這事沒走漏風聲吧?”
王太醫低頭道:“臣一直小心謹慎,不敢走漏一點消息,就連皇後娘娘也是以為臣是為賣好,這才主動獻藥。”
朱厚照道:“很好。那服了你的這些丸藥,如再多加勞累,病情會不會有所反複?”
王太醫畢竟不是院判,還有些楞頭楞腦,想問清病情:“不知聖上所說,是怎麼個勞累法?”
朱厚照沒好氣道:“哎呀,你怎麼連這個都不明白,就是每日審案、看公文,之類的……”
王太醫正色道:“啟禀萬歲,這也在多耗神思,還是以靜養為宜。”
朱厚照面色一沉:“這樣,你再去見一次方氏,讓她寫封信。”
什麼!王太醫一臉驚呆了的神情,他磕磕巴巴道:“可臣與李禦史往日并無交情,這貿然上門,是不是有些……”
朱厚照喝道:“不準說那三個字!”
王太醫一愣,他額頭汗都生出來了:“是是是,臣與那、那位,素來沒有交情,這上門說這麼一句,怕是會讓那位生疑。”
朱厚照心道,那可絕不能讓他知道,他道:“那這樣,你去見皇後,給皇後診平安脈時,就說朕便是因疲乏過度,所以病情反複,再提一嘴李、不是,那個人,她一定能明白。”
“啊?”王太醫一臉茫然,他是太醫,不是唱戲的,這怎麼還要兼職去演戲呢?
朱厚照卻會錯了意:“啊什麼啊,朕隻是不想人好端端沒了,那誰去辦差啊!”
王太醫躬身應道:“是是是,臣一定照辦。”
他應下了之後,這才有機會安靜地替皇爺把脈。診斷完畢後,王太醫鼓起勇氣道:“萬歲,您既然知曉自個兒病情是因勞累而反複,如何不好生将養呢?”
朱厚照冷笑一聲,他仰面躺在床上:“将不将養有什麼用,朕就是死了,也沒人會多問一聲!”
王太醫吓得臉色煞白,他忙磕頭道:“聖上如此說來,叫臣下等惶恐至極,無地自容啊。”
朱厚照偏頭看了他一眼:“怕什麼,朕死了,老娘娘和内閣自然會另立新君,你再好生服侍,不也就好了。說不定,她們還更歡喜了。”
王太醫這下是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爾頃間,王太皇太後和張太後就到了。朱厚照遠遠就聽到張太後的哭聲,他煩躁地拿被子蓋住臉:“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