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說他冤枉,何不将他提回京都嚴刑拷打?
皇帝的心在夜晚脆得像玻璃,可到了天光乍亮時,又立刻硬得像石頭。文官集團已經遵照皇帝的意思做出了行動,朱厚照理應遵守先前的默契,維護文官集團的利益。于是,他選擇舉行大朝議來商議對王守仁的處置。
這個時候,他又留了一手。他如果真心想立刻放人,大可發一道中旨。中旨代表皇帝至高無上的權威,這道聖旨一下,大臣們就算心裡罵得昏天黑地,還是不得不遵從。這種事他以前不知道幹了多少回了。然而,這次他卻沒有這麼做,而是乖乖遵照禮制,舉行大朝議來共商大事。這又是搭了一個戰場,讓新晉将官和舊式勳臣,文臣和武将之間有一個各顯神通的地方。
果然不出他所料,就這麼一會兒功夫,王守仁、謝丕、李越這三個人的名字,在這金殿裡都不知道響了多少遍。對于王守仁一案,王守仁提出設立軍屯部,以小旗為單位嚴加管理,以估算和報表的方式嚴加監督。
得到朱厚照的允準之後,他更是親力親為,将這套比較完整的制度一絲不苟地推行下去。東官廳是脫胎于京營,裡頭少不了作威作福的世襲将官。
以往軍屯管理混亂,正好方便大家渾水摸魚。可如今,王守仁這樣的所作所為,把一切都鬧得明明白白的,世襲将官還能從哪兒撈錢,這是在斷大家從軍屯牟利的财路。他們當然不會坐以待斃,暗殺、下毒不知來了多少回。
可王守仁實在過于機敏,世襲将官中的某些人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而被他抓住了把柄,反打了下去。這群幾世祖因此對王守仁是又恨又怕,是以這次勳貴一提出要合作除掉王守仁,他們是立馬就同意了。
一群人聯名上奏,将王守仁在京營中與将官過從甚密,如何讓将官持弟子禮,如何陰謀排除異己的罪名說得似模似樣,還列出了朋黨的名單,俨然就是剛剛被提拔的平民武将。這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直接就牽扯到了兵部,因為這提拔名單是兵部出的,也牽扯到了三法司,因為三法司陳詞是将這些供告判定為誣告。一時之間,兵部、三法司、平民武将代表、世襲将官代表、老派勳貴如武定侯等人、新派勳貴如鎮遠侯等人,在朝堂上吵得是熱火朝天。
關于謝丕一案,因為其中牽扯到了李越、貞筠和謝丕三個人,這種事最後即便是查出真相,最後是也是黃泥掉進□□裡,不是屎也是屎。謝遷最後隻能選擇僞造證人、證據,找了一個再逃罪犯充當梨販,通過允諾照顧他的家人,來讓他出面做僞證。最後三法司查明的“真相”是,給事中孫磐嫉妒同僚謝丕,先陰謀陷害,再當衆揭穿。謝遷不是不想反咬一口勳貴,但兒子性命要緊,逼得太慌,他們狗急跳牆,指不定做出何等事來。
可謝遷的退讓,并沒有換來勳貴們的見好就收,他們收買不到慶陽伯府的下人,就索性找了其他人當衆去擊鼓鳴冤,言說曾看到貞筠和謝丕私會。三法司自然将其置為無稽之談,将告狀人以誣告罪論處。勳貴和某些至今都沒明白狀況的清流言官開始以此攻讦三法司執法不嚴,請求去慶陽伯府、李越家和謝遷府中搜查。這一搜就指不定會查出點什麼東西了。雙方又是寸步不讓,鬧得臉紅脖子粗。
勳貴的意見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既然你們心裡沒鬼,為何不查上一查。謝遷等人的意思是——難道為一個卑微下人的胡亂攀咬,要将兩位朝廷大員,一位诰命夫人,乃至後族的顔面都放在地上踩嗎。
關于李越一案,彈劾她什麼罪名的都有,私奪民财,濫用刑法,私造火器,連她上次逼退鞑靼小王子的功績,都被指責為冒功。大家說得信誓旦旦:“将士浴皿奮戰,尚不能保邊塞安定,李越一黃口小兒,僅憑一張嘴,怎麼可能做到伏擊之功,不是冒功是什麼。”
同時,三關鎮禦史奚華和大同禦史胡靖亦來本上奏彈劾李越,濫殺良民,充做是蒙古人的頭顱。李夢陽、穆孔晖等人聽到這種颠倒黑白之語,無不義憤填膺。他們當場反駁,李越若真想冒功,如何聖上提拔他回京時,他甯願被貶職也要留在宣府?
這群人咬死道:“沽名釣譽而已,說不定是覺四品之職太小,所以想多多殺良冒功,以求爵位。”“既然說他冤枉,何不将他提回京都嚴刑拷打?既然說他冤枉,何不将他提回京都嚴刑拷打?正好他身為苦主,也該回來處置奸夫淫婦。”
眼看局面徹底僵持下去,今日的朝議又要無疾而終時,慶陽伯夏儒登上堂來。他頭戴梁冠,身着赤羅裳,幾縷長須垂在兇前,神色平靜,舉止有方,自有一番風度。他的到來,暫時打斷了各方混戰。朱厚照态度和悅,叫他免禮平身。
慶陽伯起身後,直奔主題:“臣此來,是為外甥女方氏向陛下陳詞。臣的外甥女出身書香門第、仕宦之家,自幼與皇後娘娘一道教養長大,為人溫恭淑慎、克勤克儉,與李禦史更是伉俪情深。自李禦史外放之後,臣之外甥女日夜懸心,日漸消瘦,多次向李禦史備送衣物、藥品。試問這樣一位賢淑的妻子,怎會做出與人私通的醜事。臣敢以全家的性命擔保,這必定是有人誣告,還請萬歲明察。”
衆人面面相觑,到底是皇帝的嶽父,中間還扯上了皇後,最後還敢以全家性命擔保。一旦扯上皇權,一般人都會謹慎一下,不過這世上總有些人一股子牛心左性。
都察院禦史王時中道:“萬歲初登大寶,于春闱之際訓誡言官,必以實據奏事,徒以風聞,并不可取。如今,方氏一案,人證物證俱在,伯爺既然要說其清白,那也當拿出證據來才是,或者何不從衆人所請,搜查伯爵府。”
言官系統中,六科廊來了一次大換皿,消停了不少,可都察院衆禦史和其他文臣又開始蹦跶了起來。這也很正常,不論是在哪個地方,都是庸才多。他們完全被經義拘壞了腦子,不知道什麼局勢,不知道什麼大義,也完全想不到貞筠出事,牽連謝丕、李越,乃至内閣,會對朝局帶來什麼影響。這種人不會被任何人收買,可卻能被人利用,時時都能當槍使。他們大多數時候都是文官集團手中的一杆好槍,但是有時也能反咬一口,就比如現在。
慶陽伯到底好修養,他道:“誰說我沒有人證,誣告之人所說時辰,方氏正在家中,侍婢、門房皆可作證。”
西甯侯宋恺在一旁冷笑道:“侍婢、門房是您府中的下人,自然都是向着您。”
慶陽伯嗤笑一聲:“侯爺此言真是讓人心驚。諸位問我拿人證物證,我言說有。可諸位聽說之後,連人都不願見,就一口咬死人證不可信。諸位難不成是有諸葛武侯的神機妙算之能,未見其人,便知實情?還是說,隻是想找個由頭害人而已,所以不論我等如何辯駁,都能颠倒黑白!”
西甯侯的面色青一陣,白一陣:“伯爺何必胡亂攀咬,又不是我去搜查您家。我隻是說句公道話罷了。”
慶陽伯真真都要反胃了:“公道話?侯爺既沒有參加三法司會審,又沒有親眼目睹兩人私會,更沒有審問我家中的下人,就敢陰陽怪氣,污蔑一位诰命夫人的清白!您這也敢叫公道嗎?”
西甯侯被堵得一窒,他辯駁道:“本侯隻是言說一種可能,下人都是家生子,自然唯上是從……”
慶陽伯毫不客氣地打斷他:“那您可就說錯了,我不同于您家,世代傳承,門下有數不盡的人才,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我的爵位出自萬歲的恩典,府中一應奴仆都是萬歲所賜,他們自然是唯皇命是從,如何會聽我之言颠倒黑白,在這裡胡亂攀咬。”
這擺明是指桑罵槐,在場的世襲将官都是面有不虞之色。這下,一群人又開始群起炮轟慶陽伯。“方氏待字閨中時,就不甚安分,常有男裝出遊之事,這在江南一帶都是有真憑實據在。”
“她要是真品行端正,如何會被自己的親生父親重罰?又如何會與李越私定終身?明明就是不安于室。”
“還有人親眼見過,謝丕在五月初一辰時受人延請,親自登你家的門去。你怎麼說?”
“孫磐家境平平,如何能在這個時節拿出一簍梨和美玉來,定是有人嫁禍!”
慶陽伯被這陣仗驚得滿頭大汗,他開始一一辯駁:“男裝出遊純屬無稽之談。我那妹夫重罰外甥女,是因奸人進讒,此事早已水落石出,否則先帝又怎會召李越為萬歲伴讀。你們難道是在質疑先帝之斷?謝丕上門确有其事,但那是小兒請他來,難道你們家來的客人,都有同女眷私會的嫌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