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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貴極人臣 瀟騰 3828 2024-08-29 11:11

  真真是前世冤孽

  蕭敬臉上一時風雲變色,他待朱厚照睡安穩些後,就即刻出了宮門,去了通政司。此時天光乍亮,通政使本人都不在,隻有一個左參議在此。

  通政司的左參議不過是五品官,蕭敬卻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又被賜身着蟒袍,權勢之煊赫,堪比外頭的部院大臣。他開口就說要提前取走宣府李禦史的奏疏,左參議如何敢不應,立即就麻溜地取出來。

  蕭敬坐進了轎中,就忍不住開始翻閱月池的奏疏。他先粗粗看了一遍,本以為李越被貶出京,又大病一場,再怎麼樣,也該寫幾句軟話,哪怕提一句謝恩都是好的。

  可讓蕭敬萬萬沒想到的是,李越真能犟到這個地步,滿篇都是官樣文章,所談全部都是公事。蕭敬還打算拿這封奏疏去寬皇上的心,可現下看來,不把萬歲再氣病就是好的了。

  蕭敬重重把奏本一摔,埋怨道:“年少氣盛,不知好歹。”

  他不死心,又揀起來準備再看一回,誰知,這一回卻看出了别樣的意思來。按理說,不論是為升官發财,還是為與聖上賭一口氣,李越在宣府都應費盡心思做幾樁大事,可這奏疏中盡談得卻是宣府的底層治理,所舉的事例皆是小案。蕭敬按捺住不解,細細讀下去,誰知越讀越驚喜不已。

  譬如就申家屯村的劫匪、流民擾亂治安一案,有些官吏就是抓人了事,但是李越不這麼做。他寫道:“世上既無生而治之的良民,也無生而亂之的暴民,治亂與否,不在百姓本身,而在治道是否得當。”

  在他看來,宣府數村的不穩雖是小案,可細思背後卻有大弊。蕭敬看到此心中稱是,他也是窮苦人家出身,否則也不至于入宮做了太監,尋常老實巴交的百姓要不是被逼得活不下去了,誰會敢來和朝廷作對。

  他繼續看下去,李越認為流民四起有以下幾個緣由:一是鞑靼長年在春秋時節燒殺搶奪。百姓春耕不及,秋收時又兩手空空。有些人辛苦一年,到最後竟然同白做沒有兩樣,再加上地租的高昂,他們被逼無奈,隻能出來流竄。二是近年災荒連連,災民在本地得不到救濟,于是出來逃荒。三是豪強劣紳,侵占土地,淫辱婦女,有些長工忍無可忍,索性動手殺人,背上命案之後,隻能外出逃亡。

  并且,流民的出現意味着本地的人口流失,人口流失直接帶來的就是賦稅不足。地方官吏為了保證稅額,竟然推行“陪納”制度,将流民身上的賦稅強行讓同鄉代為繳納,這就讓本地的良民也跟着一齊破産,被迫流亡。

  并且,這會帶來惡性循環,逃得鄉民越多,陪納的數額就越大,而陪納的數額越漲,負擔不起的鄉民逃竄得也就越多,長此以往,必會惹出大禍。

  至于,流民之事出現已久,鄉裡卻無計可施,這并不是當地的将官不用心,而是流民目前尚未鬧出大亂子,将官又忙于同蒙古作戰,所以無暇顧及。而當地的百姓或與流民相熟,不忍大動幹戈,村中一盤散沙,也無法團結起來抵禦,所以隻能任人宰割。但他李越既然身為巡按禦史,自然是要查漏補缺。

  西周時行鄉遂之制,春秋時推行什伍制、連坐制,宋時王荊公推行保甲法,前元時則以社長來管制鄉裡。我朝太祖皇帝也曾推行裡甲制。可見,管制流民不能全靠武力鎮壓,在肅清之後理應對現有底層的治道進行适度的調整。

  蕭敬正待繼續看下去,就聽簾外的轎夫道:“老爺,到宮門口了。”

  蕭敬聞聲一愣,卻遲遲不下轎,外頭的轎夫茫然不解,忍不住再喚了一聲:“老爺?”接着就聽蕭敬在裡頭道:“先去楊學士府上。”

  蕭公公端坐在青呢大轎裡又是苦笑,又是歎氣:“真真是前世冤孽,兩個冤家鬧事,卻苦了我這個老頭子跑腿。”

  而頃,蕭敬就到了楊廷和府邸外。楊廷和一家還在用早飯,忽聽下人來報,蕭太監來了。這可把全家人都驚得不輕。楊廷和急忙整理衣冠迎蕭敬入正堂,他問道:“蕭公匆匆而來,可是出了什麼事?”

  蕭敬将李越的奏疏遞給楊廷和,歎道:“石齋公先看過再說。”石齋是楊廷和的号。

  楊廷和還以為是什麼緊急軍報,誰知一看卻是李越的奏疏。他一目十行翻過後道:“含章是做實事之人。”

  蕭敬道:“如非如此,老夫也不會起愛才之心。隻是,他雖有才幹,卻無眼色。”

  楊廷和心道,原來是為李越而來,何時蕭敬與李越也有這麼深的交情了。他按下疑惑不表,笑問道:“這話從何說來?”

  蕭敬歎道:“如今李公、劉公和謝公都身子不爽,凡事就隻有咱家和您商量了。實不相瞞,萬歲昨夜又發病了,燒了半宿。”

  “什麼!”楊廷和大吃一驚,他霍然起身道,“那聖上現下如何了?”

  蕭敬道:“您放心,老朽離宮時,聖上已然睡安穩了。隻是……萬歲晚間說胡話,前半宿喚得是先帝,後半宿喚得卻是、卻是李越的名字。”

  楊廷和慢慢落座:“原來如此,到底是自小兒時一起長大,萬歲嘴上不說,可心裡卻舍不得。蕭公是想某将李越盡快調回來?”

  蕭敬忙道:“不不不,李越的去向,聖上心中早就有數,豈容老奴插手。我是想,他們這般僵着,實非長遠之道。您瞧瞧他奏本裡的這些話,連祝萬歲聖體躬安都沒有,擺明還是在賭氣。這若将萬歲氣出個好歹,那我等萬死難贖其罪。”

  楊廷和聞言思忖片刻,笑罵道:“這個李含章。蕭公放心,稍後我便修書一方,也算做師傅的,教教他為臣之禮。”

  蕭敬道:“這就好,有勞石齋公了。隻是,遠水解不了近渴。老朽聽聞,令公子素與李越交好,是否有他贈送的土儀……”

  楊廷和訝異道:“怎麼,他給萬歲連一點土儀土産都不進嗎?”

  蕭敬無語地點點頭:“正是。萬歲若知曉,他豈有好果子吃。”

  楊廷和無奈道:“家中犬子都收到了他所贈的小玩意兒,某這就去叫他們揀好的送來。”

  好家夥,給楊廷和和他的四個兒子都送,一個子兒都不給皇上。蕭公公曆事四朝,還是第一回見到這種奇葩。他擺擺手道:“請大公子來一回就是了。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則要是傳了出去,皇爺的臉往哪兒擱啊。

  楊廷和點點頭,過了一會兒,一頭霧水的楊慎帶着李越所贈的剪紙、金蓮花茶和皮襖來了。

  蕭敬一看這款式别緻,厚實暖和的皮襖,就是眼前一亮。他一把拿過皮襖,又瞧了瞧楊慎的身量,松了口氣對楊廷和道:“還好相差不遠,萬歲隻是更高大一些。”

  楊廷和道:“如此甚好。”

  接着,蕭敬就笑着道謝,将土儀全部卷走。

  楊慎望着他的背影,想攔又不敢攔,他磕磕巴巴道:“爹,他怎麼……那是含章送給我的。”

  楊廷和闆着臉道:“什麼送給你的,這明明是李越進給聖上的,關你什麼事。”

  楊慎一臉呆滞:“……啊???”

  楊廷和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甭問那麼多了,回去告訴你三個弟弟,絕對不可以穿皮襖出來了。為父也不穿了。”

  萬一被皇上發現有這麼多件一模一樣的,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朱厚照昏昏沉沉、睡到日上三竿醒來時,就發覺錦被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件羊皮襖,外頭是鴉青色的棉布,裡頭是厚軟蓬松的羊毛。有幾根毛吹進了他的鼻子裡,惹得他連打了幾個噴嚏。

  萬歲爺不由皺起眉,一蹬腳就把羊皮襖踹到了地上。這動靜驚起了服侍在四周的人。蕭敬、張永、谷大用等人忙不疊地跪在床邊。

  朱厚照伸了個懶腰:“行了,行了,别一驚一乍的,朕已經好了。還有,别在朕身邊放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蕭敬看到了丢在地上的羊皮襖,又聽聞朱厚照說這樣的話,他即刻就把這皮襖揀起來,道:“老奴遵命,老奴這就去遣人去宣府好生申斥一番,讓他們别送這些上不得台面的物件。”

  蕭敬剛走了幾步,在心裡默數了兩下,就聽朱厚照道:“等等!你剛剛說……這是哪兒來得?”

  蕭敬回頭一臉坦然:“啟禀萬歲,是宣府巡按禦史李越呈上奏疏時一并進來的土産。老奴本是看這皮襖還算厚實,所以才鬥膽給萬歲披上,未曾想到……是老奴之過,還請萬歲恕罪。”

  朱厚照默了默,半晌才道:“給朕拿過來。”

  蕭敬遞了過去,他即刻就要下床穿上,衆人好說歹說才勸他先在被子裡試試。朱厚照一套上就覺有點緊,但看到袖口的銀扣,腰間的束帶時,他又覺可以忍忍。

  蕭敬在一旁道:“沒想到,看着粗陋,萬歲一穿上,倒也讓它添了幾分光彩。”

  朱厚照想笑又忍住了,他道:“蕭公公怎麼也說起這種話了。行了,朕要用膳了。”

  蕭敬高懸了一夜的心終于落下了,他忙應道:“是。大用,還不快去差人準備。”

  谷大用面色如土,還要強笑應道:“是,奴才遵命。

  在以前還在東宮時,谷大用和羅祥聯合起來與劉瑾争寵。後來,羅祥被劉瑾陷害,又因月池求情保住一條性命,谷大用就借着感恩的緣由,與月池結成了同盟。在劉瑾權勢滔天時,他們倆有過多次的協作,谷大用也為月池求過好幾次情。然而,這份看似牢固的交情,在劉瑾落馬,月池被貶出京後,即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張永、谷大用、高鳳、丘聚等人被劉瑾壓制了太多年了,這一逮住了機會,他們就要不惜一切代價把劉瑾弄死,若能順帶殺了李越,也是少了一個争寵的勁敵。

  但他們沒想到的是,他們這麼一追殺,不僅讓聖上奪了他們的實權,重新重用蕭敬,更是讓原本勢同水火的劉瑾和李越漸漸靠攏了。李越甚至憑着握着劉瑾,坐地起價,開始要反過來要挾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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