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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貴極人臣 瀟騰 3826 2024-08-29 11:11

  她打開門,正對上朱厚照的不耐煩的臉。

  因這一出好戲,李家陡然熱鬧起來。月池已然陸陸續續收到許多人的拜帖,但大部分人她都以養病為由委婉回絕,言說日後自有相見之時。唯有李夢陽和楊慎想要結伴上門,月池點頭應允。月池在京中多年,可在她心中,稱得上朋友的委實不多,李夢陽算得上是其中之一。他又與張家有宿仇,她須得通過他,打探到前日朝堂之上究竟是怎麼回事。至于楊慎,月池與先生兼座師楊廷和,實際私交不深。但楊廷和能以文官的身份,深得朱厚照的信重,就知其絕非等閑之輩。他這個時候讓自己的長子登門拜訪,八成是有事相告。故而,她一早就讓貞筠和時春去買菜,親自做了幾色點心,等着他們上門。

  楊慎此刻在屋内拾掇自己。他頭戴方巾,身穿竹月色的夾紗直裰,腳上則穿了一雙珠履。他又去挑選荷包和玉佩,直在鏡子前轉了好幾圈,方神清氣爽地出門來。因這一番耽擱,其他的兄弟們早就坐在了桌上,他竟是最晚的一個。楊忱一見他的模樣就偷偷發笑,當即揶揄道:“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這是韋莊《思帝鄉》中的名句,寫俊俏少年引起少女的懷春之思。

  楊惇也跟着起哄,搖搖頭歎息道:“江水春沉沉,上有雙竹林。竹葉壞水色,郎亦壞人心。”

  楊恒并未注意楊慎,隻覺得兩個兄弟一大早酸得不行,他嘟囔道:“怎麼,都學那貓兒似得,思春了?”

  楊忱撫掌大笑:“三哥說得是,可不是思春了!”

  楊慎面上已是绯紅,他一人賞了他們一個暴栗:“胡說八道。”

  這時楊廷和與黃夫人也已到了。母親對兒子的變化是最敏銳的,黃夫人當即含笑道:“慎兒是要出門去?”

  楊慎哎呀一聲:“不是你們想得那樣,我是要和獻吉兄去拜訪李越。”

  “李越!”楊家三兄弟都是一聲驚呼,楊惇又道,“我不信,見一個大男人,你這麼用心打扮作甚。”

  楊廷和夾起一塊茯苓餅,悠悠道:“李越容貌之盛,冠絕一時,你哥哥隻覺功名落後一步,想在皮相上找回場子。”

  黃夫人失笑:“那你是打錯算盤了。”

  楊慎被父親戳破心思,正窘迫間,又聽母親這樣說,他問道:“娘是見過李越嗎?”

  黃夫人眨眨眼:“遠遠見過一次。當時娘就在感歎,可惜你的兩個妹妹都還小,李越又已娶妻。否則,這樣的人才,若做我的女婿該有多好。”

  楊廷和看了夫人一眼,也道:“可惜他也無兄弟。”

  這一下更激起了楊家四兄弟對李越的好奇之心。大家都想跟着楊慎一起上門。楊廷和敲了敲桌子:“胡鬧,帖子上隻有楊慎一個人的名字,最後卻冷不防去了四個,這是何等的無禮。都老實坐着,如今把你們從老家齊齊接來,以後都長住京城,隻要你們用心溫書,還愁沒有見面之時嗎?”

  嚴父威嚴之下,大家都不敢作聲,楊廷和又囑托楊慎:“别隻記得争奇鬥豔,反忘了正事。”

  楊慎忙稱是。他在弟弟們灼灼目光下用完了早點,大步流星地走出去與李夢陽會和。兩人在北京的胡同裡穿梭,最終走到了一處小宅子前。楊慎見灰瓦灰牆,與一旁普通民居并無二緻,不由道:“獻吉兄,就是此處?”

  李夢陽道:“正是。”說着,他就去叩門,竟是李越親自來開門。

  暗紅色的如意門緩緩打開,楊慎眼前陡然一亮,心頭蓦然浮現一句詩:“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異乎公行。”

  他暗自驚歎道,世上竟有如此美丈夫。而月池見到這位名垂後世的明代三才子之首,也感歎道:“藍田生玉,真不虛也。【1】”

  這用得是三國時諸葛恪的典故,諸葛恪乃諸葛瑾之子,諸葛亮之侄,昔孫權問諸葛恪,其父與其叔,誰更高明,諸葛恪答道,父親更勝一籌。孫權問其緣由,諸葛恪答道,父親知誰為明主,叔父卻不知。孫權因而感慨,藍田生美玉,賢父生賢子。

  月池用此典,一誇楊廷和,二贊楊慎,正所謂一箭雙雕。

  楊慎忙道:“您謬贊了。”

  月池請他們入内,笑道:“我與楊兄同歲,又曾授業于楊先生,何必如此客氣,不如日後以兄弟相稱如何?”

  兩人當下序齒,楊慎是十二月生人,月池根本不知自己這輩子是哪天生的,按前生來算,她是四月生人,便為了兄長。

  三人一面品茗一面談笑風生,氣氛十分融洽。月池覺得火候差不多時,正打算開口問李夢陽例朝之事,李夢陽卻忍不住先開口道:“那日早朝,百官都聞阿越之高見,迄今仍議論紛紛。國朝建立以來,還未有哪個新科進士出過這樣大的風頭,你小子,可真是好本事。”

  月池做慚愧狀:“我也是,一時沖動。本以為隻會過數人之眼,未曾想到,竟會鬧得滿城風雨。”

  這二人都是聰敏之人,聞弦歌而知雅意。李夢陽面色沉下來道:“你是覺得,張禦史是有意為之?”

  月池心道我就是這麼個意思,但她嘴上卻說:“張禦史素有官聲,這興許是和解之意。”

  李夢陽思索片刻道:“不,若是真是和解,就應該等你從翰林院中修業完畢後再談其他。而不是直接把你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月池心道,巧了,我也是這麼想得。

  楊慎自覺當是他完成父親交代的時候了,他問道:“李兄選擇都察院,可是聖上的意思?”

  月池略一沉吟,楊先生是要和她交換情報?這事太過明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想必楊先生也隻是想從她這個當事人這裡确認一下。她點點頭。

  楊慎一怔,又被父親料中了。他在家已經練習多次,是以說得十分流暢:“聖上雖英明神武,雄才偉略,但還是操之過急了。孟子有言,‘為政不難,不得罪于巨室。’若真要中流擊水,精兵強将、秀士能臣缺一不可。可如今,萬歲于這二者,都有所欠缺。若貿然動作,恐步熙甯後塵。”

  熙甯是宋神宗的年号,這是指代轟轟烈烈的王安石變法。王安石力圖改變宋朝積貧積弱的現狀,卻因觸犯既得利階層的利益,起于轟轟烈烈,最終卻付諸流水,空留餘恨。

  這一句,既是告誡,也是試探。楊廷和借其子楊慎之口,想通過她試探朱厚照真正的心意。聰敏如楊廷和,也不确定,這位年輕的帝王是一時心皿來潮,還是真下定決定要做中興之主。

  月池答道:“謝楊先生,李越謹受教。”

  李夢陽正想笑道,剛剛還說是做兄弟,怎麼如今又喚起先生來。可話未出口,他就回過神來,李越是在謝楊學士,這番話是楊學士的意思!

  楊慎也是一愣,他随即道:“難怪家父對李兄贊賞有加,李兄當真有七竅玲珑心。”

  月池不由莞爾:“彼此彼此。”

  三人又相視一笑,正事辦完,這才有心思吃點心。楊慎夾起一塊白米糕,問道:“這是白糖糕嗎?”

  月池道:“差不多。”

  楊慎一口咬下,糯粉既松且軟,卻不是很甜,他剛剛嚼了幾下,就覺察到中間的玄機:“這有夾層?”雪白的白糕中竟然有兩個夾層,一層是微黃的糖霜,順滑如絲,另一層則是炒得脆香的松仁屑子。在滑膩溫柔之後,又有果仁的滿口生香。

  李夢陽笑道:“這又是你想出來的新點心?”

  月池搖搖頭:“這是蘇州的三層玉帶糕。我不過是略略改良而已。”

  楊慎神往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真想去西湖看看。”

  月池正準備接話,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這聲響,這頻率,月池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坐着不動,楊慎有些遲疑,他起身準備去開門。月池忙攔住他,她長歎一口氣:“賢弟且坐,還是我去吧。”

  李夢陽道:“你如今也有功名,也該養幾個下人了。”

  月池道:“再說吧,其實我覺得清清靜靜挺好的。”

  在這座小宅子中,從大堂走到庭院連半炷香的時辰都用不了。她打開門,正對上朱厚照的不耐煩的臉。他見是月池,不由一愣:“你怎麼下床了,你那兩個懶婦人呢,不做飯也就算了,現在連門都不開了。”

  李夢陽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他仰頭一看,就見一身窄袖戎衣的皇帝站在門前。

  李夢陽:“……”是不是眼花了。

  他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幻覺後,忙拉起楊慎飛快地跑出去。楊慎正吃椒鹽酥餅呢,一時酥餅也掉在地上。他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李夢陽站定,他忙急急問道:“獻吉兄,這是怎麼……”

  一語未盡,李夢陽已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臣叩見萬歲。”

  楊慎隻覺剛剛那口酥餅如同石子一般哽在他的喉頭。他對上朱厚照的臉,呆了至少五秒,然後如夢初醒,跪下叩首。

  朱厚照和劉瑾輕車熟路地進門,他微微皺眉,問月池:“他們來幹什麼?”

  月池無奈道:“和您一樣,來探病。”

  朱厚照一來,就變成是他們兩個人坐在椅子上,其他三個人齊齊站着。月池也不想坐,可比起當着一群人面前拉拉扯扯,最終被迫坐下去,還不如老老實實先聽話。可眼見李夢陽和楊慎站着,她也覺十分不自在。她扯了扯朱厚照的袖子。

  朱厚照正在吃點心,他隻吃了一口就嘗出來:“這是你做得。朕說了多少次,君子遠庖廚。你自己身子都沒好,還有閑心給人做點心吃!”

  月池下意識頂嘴:“君子遠庖廚是不忍宰殺飛禽走獸,這可都是素點。再說了,托您的福,臣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朱厚照還待再言,月池對他使了個眼色,他這才注意到李夢陽和楊慎,來了一句:“你們退下吧。”

  月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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