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叫心學明白,它該靠誰坐上第一把交椅嗎?
“你見過蜂房嗎?”月池看向他。
顯然,皇爺沒見過,在李越入宮前,他甚至連豆子都分不清。在看到看到由正六邊形組成的蜂房時,他有些驚訝:“這是它們自己做出來的?”
月池道:“對。不管是構築蜂房,還是供養蜂後,不管是交配,還是養育下一代,蜜蜂都憑天性支配,不計得失,不計生死,萬衆一心,才有這樣奇觀。可人不一樣,人是有意識的。很多時候他們會權衡利弊,會放長線釣大魚。這也是我在外頭想發展技術,最終卻走向失敗的原因。”
朱厚照道:“你要是早顯露身份,也不至于遭愚人冷待。萬戶的後人日思夜想東山再起,要是知道放走了你這條大魚,不知該如何捶兇頓足。”
月池早已釋然:“你我都心如明鏡,這并非個人賢愚的問題,而是整個社會的走勢趨于變态。一切都在為上層服務。無論是科舉考試還是官場晉升,選擇的都是能為上而非為下做事的人;瓷器、首飾、絲綢等奢侈品的工藝登峰造極,而底層人賴以活命的農技、商貿卻甚少有人關心。然而,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水勢不穩,船焉能駛遠。新芽無法在鹽堿地中自行萌芽,外敵侵擾和農民起義動搖王朝的統治。正因如此,才需要改革,以期風平浪靜,綿延不絕。可惜,凡事有利有弊。民生改善了,财政窘境解決了,又出現了更為棘手的穩定問題。”
春雪仍在飄落。春日的白雪已經沒有冬雪的聲勢浩大,寒氣凜冽,它更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紛紛落着。朱厚照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晶瑩剔透的六瓣晶體很快在他掌心融化,隻留下微微的寒意。
他聽到月池的聲音,清晰地在料峭春寒中回響:“這不是掌控一條航線,就能解決的問題。白銀在流入民間,未入彀中的人才在草野肆意生長,而已入彀中的人才正借權大肆攬财。這些都是您所不樂見的。”
她總能一下說到點子上,朱厚照道:“你既洞若觀火,想來成竹在兇。”
月池啞然失笑:“成竹在兇不敢當,但确有一二淺見。”
“擺在您面前有三條路,第一條是洪武爺走過的路,用強大的權力來鉗制人。很遺憾的是,人性經不起考驗,官員自身都在動搖,怎麼能指望以豁了口的刀去披荊斬棘。第二條是宣宗爺走過的路,以宦官作為天子的觸手,來控制整個帝國的走向。但宦官本身承載着皇家的陰暗面,皇家的欲望加上太監的欲望,使得他們在與文官對壘上,天生處于道德的弱勢,注定難以肩負重任。至于第三條,是我走過的路。”
朱厚照微訝,他的笑容在雪色天光下看來,帶着種說不出的譏诮之意:“你走過的?”
月池指向了太倉的方向:“您已經看到了成效,不是嗎?”
朱厚照順着她的目光望過去,亦陷入沉思,隻聽她道:“官府的職責并非越小越好,恰恰與之相反,在這樣龐大的帝國,小農小商渺如滄海一粟,如果沒有官府的庇佑,一遇天災人禍,就有破家之險。而公共事務卻多如恒河沙數,如果沒有官府的調度,光是日常運轉,就能七颠八倒。治農官的下放,實際就是填補國朝在底層職責的空缺,發展農業,建立鄉約,奪回齊民編戶,保障賦稅解運。事實證明,這樣的嘗試是明智的,我們還沒有改變稅制,太倉困窘的情況就大大改善。但很可惜,因着先天的不足,導緻不管是向下管控,還是基層保障,朝廷都無法深入。”
朱厚照負手,傲然道:“以前是不成,可現在卻未必。”
月池禁不住笑起來,她已經步入一個女子最美的年華,霞姿月韻,韶華勝極。就像一棵會開花的樹,行人驚歎于她的美麗,可隻有與她根系相連的另一棵樹,才能讀懂她的滄桑。那碩麗的花朵,是燃燒的火焰,更是沉重的歎息。
他道:“你覺得不妥?”
她揶揄道:“當然了,您現在是今非昔比,不僅能養活老虎豹子,還能養活一大批基層官僚。隻是伴随着職責的擴張,除了官員隊伍的膨脹,随之而來還有管理成本、溝通效率等一系列的問題。疆域廣袤,事務繁多,還要悉決于上,這不是光砸錢就能解決的。您覺得,還能怎麼變呢?”
朱厚照看向這裡的農田,新的作物、新的農具、新的耕作之法,最後都能歸結為四個字,他徐徐道:“新的技藝。”新的……能節省時間,縮短距離的技藝。
這四個字,如雷霆一般,震撼着月池的心扉。她等了這麼多年,終于從他口中,等到了這句話。
她壓下了翻滾的心緒:“您知道,為何我要帶您來這兒嗎?”
她看着他,一字一頓道:“我想讓您親眼看看,技藝發展是如何碰壁的。您以前沒怎麼見過上林苑監的人吧。這裡官位最高的人,就是兩個監正,隻有五品。給您講解的典簿,更是九品芝麻官。他們除了投錢問路外,難以有升遷之法,所以當我給他們遞了一個機會之後,他們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努力完成我派下去的任務,隻為博一個前程。如今他們做到了,可我除了銀子之外,卻給不了更多的東西。”
朱厚照顯然不信:“你未免過謙了。”位列九卿,參與随事考成與遴選,她早已是大權在握。
月池攤手道:“我隻是實話實話罷了。給名譽?誇一誇又不能當飯吃。給官位?這倒是不難,可把這些熟手升遷到其他職位去,誰又來繼續從事後續研發,要是又培養新人,豈非白費功夫。要是因人而賜吧,我隻要一打聽,上林苑監的官員個個都想謀個清貴之職,不願再和這些腌臜物打交道。而匠人們就更不用說了。他們拿到銀子,就去買田供兒孫進學,一見到我就說,‘聽說您在宣府有給軍匠放籍的恩典,求您行行好,也賜了我們吧。’”
朱厚照心頭巨震,月池似笑非笑道:“我記得我剛到端本宮時,您很讨厭讀書。我們都知道是為什麼,因為對您而言,讀不讀都一樣,晉惠帝連‘何不食肉糜’都能說出口,不一樣做萬乘之尊。”
“……”三天兩頭翻舊賬,他剛想頂嘴,就又為她的下一句話所攝,“明明幹了沒有意義的事,卻被強壓着非得去做,傻子才會去老老實實賣力氣。皇上,您知道的,誰都不傻。”
朱厚照心中一陣鈍痛,他從年幼就在不斷打破束縛,可卻似入了萬山圈子裡,一山放過一山攔,饒是心智堅毅如他,一時也不由覺得疲憊。特别是,他感覺都要熬出頭了,她又才揭露這慘淡的真相。她是故意的,故意帶他入套子,他千防萬防,還是沒防住……
月池挽住他的胳膊,她環顧四周,問道:“你看到了嗎,外面的水沖了進來,把你的井破開了一個大口子,你是要壘起磚石,繼續帶着大家在裡面坐井觀天呢,還是跟我一起走出去?”
他們分明都站在曠野中,卻好像真的能聽到周圍的水聲。那是滔天的巨浪,在狂風的裹挾中撞擊着井壁。山峰一樣的巨浪,發出痛苦的嘶吼,接着又重重落下,摔成塵霧和碎末,可在下一刻,它又卷土重來。誰都不能叫它停歇。他不想承認,可又不得不承認,因為眼前這個人,他們已從桃花源中被拖了出來,卷入浩浩湯湯的洪流中。
朱厚照抓起她的手,狠狠咬下去。月池吃痛:“……你是在無能狂怒嗎?”
他嘴唇殷紅如皿:“蜜蜂遵循天性,可人卻隻會逐利。不僅是下位者,上位者也一樣。朕隻會比其他人,更權衡利弊。”
月池緩緩笑開:“當然。要打破這樣的壁壘,的确很難,可并非毫無辦法。一是傳奉官,不管憲宗爺行此舉的目的是什麼,可的确擡高了匠人的地位。”
朱厚照冷笑:“結果,很快就被文臣反撲,攆得一個渣都不剩。”
月池道:“因此,完全越開科舉和儒學是不可能的,他們會不惜一切弄死我們倆。”
朱厚照道:“所以,你就想到了第二個辦法,學政改革、科舉改制?”
月池歎道:“可惜,操之過急,損兵折将。由外變内,阻力太深,由内而發,反而事半功倍。”
他終于明了了她那句開經筵的意思:“……心學。”
月池道:“天翻地覆,要師出有名;如臂使指,要更多人才;招賢納士,就要拿出誠意。”
他忽而一笑:“朕的誠意厚薄,視你的誠意而定。”
月池不解:“你還想怎麼樣?”
朱厚照道:“你知道的,心學存在漏洞。人人皆可成聖,那誰才是至聖?”
月池心頭一震,她道:“左右不過是那些套話。你聽一聽,做做表面功夫也就罷了,誰還敢硬逼你不成。”
朱厚照斷然拒絕:“不,如若到了那時,還要做表面功夫,和今天又有何差别?”
月池一哽:“你應心知肚明,我曾多次去信,盼王先生能解決這一問題,可他實在是無能為力。事到如今,你總不能不讓白銀流進來吧。”
朱厚照失笑:“他當然解決不了。他是大文人真學者,一切依心而為。孔子能做上聖人的第一把交椅,朱熹經典被萬人傳頌,也都不是靠他們自個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心學荒途,理學獨秀,這都是靠誰?
月池聽見自己的心劇烈跳動,仿佛下一刻就要躍出來,她隻聽他道:“隻有為政者才做得出這種事,擡出新偶像,替代舊偶像。而這世上隻能有一尊偶像,不是新的夭折,就是舊的被打碎。而随之而來的傾軋,比大獄還要兇殘百倍。”
月池垂眸,事到如今,蓬勃發展的心學和長期占據統治地位的理學,世俗儒學與精英儒學之間,必有一場皿戰。她也正是在與理學名臣劉健談過後,驚覺到了該她出手的時候了。她不能看着他們吵得不可開交,打得頭破皿流,又陷入新一輪内耗。
他偏頭笑道:“你能叫心學明白,它該靠誰坐上第一把交椅嗎?”